门外的脚步声消失后,颜秀雨没动。她站在屋中央,耳朵还竖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内侧那道细小的缝线——那是她藏了一小包白糖的地方。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走到门边,手扶上门闩,轻轻推了推。门没锁死,但她知道刚才那人不是刘彩花,也不是王婆。脚步太轻,站得太久,不像来吵架的。
她转身掀开墙角那块松动的砖,把昨晚写好的名单又抽出来看了一眼。刘彩花、王婆、李嫂、赵姨……四个名字排得整整齐齐。她在刘彩花的名字上划了一横,又在旁边画了个三角,像是标记什么重要线索。
天刚亮,她端着搪瓷盆出门倒水。盆底磕在门槛上发出一声脆响,惊飞了屋檐下一只麻雀。她抬头看了眼灰蒙蒙的天空,没多停,径直往公共水房走。
水房门口已经有人在洗菜。王婆和刘彩花站在晾衣绳后面低声说话,见她过来,声音立刻低了下去。两人交换一个眼神,刘彩花还故意咳嗽了一声。
颜秀雨装作没看见,低头拧毛巾。湿衣服甩出的水珠溅到水泥地上,很快被干涸的地面吸走。她一边晾衣服,一边用余光扫着四周。几个孩子在不远处跳房子,笑声断断续续。
她收回视线,正准备回屋,忽然听见一个小男孩的声音:“我妈说,穿军大衣的那个沈主任,昨天来问过话。”
她动作一顿,毛巾挂在铁丝上晃了两下。
“哪个沈主任?”她转过身,语气自然地问。
小男孩约莫五六岁,穿着补丁裤,手里捏着半截粉笔。他仰头看她:“就是厂里革委会的沈主任啊!可厉害了,连保卫科都听他的。”
旁边另一个小女孩插嘴:“我爸说他专门查坏分子,前两天抓了个偷厂里铜丝的,直接送去了学习班。”
颜秀雨心跳快了半拍。她蹲下来,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糖,剥开亮闪闪的糖纸递过去:“你见过他吗?长什么样?”
小男孩接过糖,眼睛亮了亮:“高高的,脸黑黑的,走路特别直,像电影里的解放军首长!他还问我,有没有看见你家烟囱冒黑烟。”
“他说什么了?”她声音压低。
“就说让我好好上学,别乱跑。”小男孩舔了舔糖,“不过他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你家院子,我还以为他要找你呢。”
颜秀雨笑了笑,又掏出一颗糖分给旁边的小女孩。两个孩子道了谢,蹦蹦跳跳地跑了。
她站起身,手指捏着空糖纸边缘来回折了几下。沈主任——革委会——保卫科——学习班。这几个词在脑子里转了一圈,拼成一条清晰的线。
这不是普通的邻里举报。刘彩花那点小心思,掀不起这么大风浪。能惊动革委会的人亲自来问话,说明事情早就超出了“吃得好不好”的范畴。
她慢慢走回屋,关上门,从碗柜底下抽出一张白纸,用铅笔写下三个字:沈胤川。
笔尖顿了顿,她接着写:
-革委会副主任
-管保卫、纪检
-已派人查我家情况
写完,她盯着那三行字看了很久。窗外传来收音机广播的声音,播报着今日天气和工农生产进度。她没去关窗,反而把纸条压在了炕桌上的搪瓷杯底下。
这个人,不是冲着流言来的。他是冲着“异常”来的。
她想起昨夜门口那双鞋尖对准门缝的脚,想起王婆偷偷交上去的口红管,想起刘彩花藏起来的塑料残片……这一切,在别人眼里是“资产阶级腐化”,但在沈胤川这种人眼里,恐怕是“来历不明的重大隐患”。
她不能等。
但也不能动。
现在最危险的,就是显得太正常或太反常。她得像个没事人一样过日子,哪怕心里已经翻江倒海。
中午,她煮了一锅野菜糊糊,特意多加了点盐,端到门口喝。邻居们进进出出,她还笑着打了招呼。
“秀雨,就吃这个啊?”李嫂路过时问了一句。
“家里米快没了,省着点。”她舀了一勺糊糊吹了吹,“等发了粮票再去换。”
李嫂点点头走了。她看着对方背影,嘴角笑意一点点收了回去。
下午三点,她坐在炕沿缝补袜子。针线穿过布面的声音很轻,但她每一针都数得清清楚楚。屋里安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突然,院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她手一紧,针扎进了指腹。血珠冒出来,她没擦,只低头盯着门口。
是那个小男孩,探头探脑地进来。
“秀雨姐……”他小声叫。
她放下针线走过去:“怎么了?”
“我娘不让我告诉你……但我看你挺好的。”男孩从怀里掏出个小纸包,“今早沈主任又来了,问我有没有见你往外拿东西。他还说,让你最近别乱走动。”
她说不出话。
男孩顿了顿,又说:“他站在巷口,穿的大衣上有颗扣子掉了,他自己用手按着。我说没见过你拿啥,他就走了。”
颜秀雨接过纸包,打开一看,是几颗水果糖——和她昨天给的一样。
“谢谢你。”她声音有点哑。
男孩摇摇头:“我娘说,沈主任从来不随便问小孩话,这次问了,肯定是盯上谁了。你要小心。”
他转身跑了,布鞋踩在泥地上啪嗒啪嗒响。
颜秀雨站在原地,攥着那包糖,掌心出汗。
他不是随便查的。他是有目标的。而且他知道,有些东西不该出现在她这种人家里。
她走回屋,把糖塞进地板砖下的土坑里,然后拿出纸笔,重新写下“沈胤川”三个字。这次,她画了个圈,把整个名字围住。
像圈住一头正在逼近的兽。
她把纸压在杯子底下,坐回炕沿。窗外阳光斜照进来,落在她手腕内侧——那里有一道极淡的暗红印记,平时几乎看不见。
此刻,印记边缘微微发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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