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秀雨把那包水果糖藏进地板砖下的土坑时,手还是抖了一下。她没急着起身,膝盖压着旧棉袄的补丁处,低头盯着那块松动的砖沿看了两秒。阳光已经爬上窗台,照得搪瓷杯底那张写着“沈胤川”的纸微微发亮。
她吸了口气,站起来拍了拍裤子。袖口那道缝线里的白糖早被她倒进一个磨掉标签的玻璃瓶,混了半斤粗砂糖,摆在灶台最显眼的位置。锅盖边特意留了条缝,露出一点野菜糊糊的残渣,灶膛灰也没掏干净,黑乎乎地堆着。
院门响了三下,不轻不重。
她心里一紧,脚步却放得慢,像是刚从里屋走出来才听见动静。开门时还顺手抹了把脸,仿佛刚才在擦东西。
刘主任站在门口,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手里夹着个硬皮本,眼睛往院子里扫了一圈。他个子不高,背挺得直,说话前先咳嗽了一声。
“秀雨在家呢?”
“在呢,刘主任。”她侧身让出半步,没请人进屋,也没关门,“您找我有事?”
“有点情况要了解下。”他翻开本子,笔尖点了点纸页,“最近有人反映,你这日子过得不太对劲。说是常闻着肉味,还有孩子看见你拿洋糖哄人。咱们街道办得过问清楚。”
颜秀雨垂下眼,手指轻轻掐了下掌心。她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只是没想到是刘主任亲自登门。王婆和刘彩花果然没停手。
“肉味……怕是邻居们闻岔了。”她声音低下来,带着点虚弱,“昨儿我是煮了点咸菜疙瘩,加了片猪油——那是张叔上月给的,就指甲盖大一块,我一直舍不得用。今早拌饭化开了,可能味儿飘出去了。”
刘主任抬眼:“张叔?哪个张叔?”
“就是车间的老张师傅,我爹以前的搭档。”她说着抬头,眼神诚恳,“他看我一个人过日子难,有时候塞个鸡蛋、捎把葱,都是偷偷给的,怕别人说闲话。”
刘主任没接话,在本子上记了两个字。
颜秀雨继续道:“至于糖……是有这么回事。不是什么洋糖,是我娘留下的老物件,搁箱底好几年了。前几天翻出来,看着还能吃,就分给孩子几颗。他们没见过那种包装纸,所以觉得稀奇。”
“啥样的包装纸?”他追问。
“红底金字,印着‘喜’字。”她语气自然,“过去结婚时发的喜糖,我娘收着当念想。我不懂这些,也不讲究,能省一口是一口。”
刘主任合上本子,目光落在她身上:“你一个拿抚恤金的孤女,每月十几块,柴米油盐都紧巴,哪来的细粮?听说你前阵子还吃白米饭?”
“白米……”她苦笑了一下,“那是掺着吃的。我挖野菜回来,淘洗干净,晾干碾碎,混点陈米一起煮。颜色是白了些,可嚼起来糙得很。不信您去锅里瞧,现在还有半碗野菜糊糊没吃完。”
她说完转身,真把锅盖掀开,端出那碗黑黄相间的糊糊。一股咸涩味散出来,连她自己都皱了下眉。
刘主任没走近,只远远看了一眼。
“你也别紧张。”他语气缓了点,“组织上是关心你,怕你被人骗,或者误入歧途。现在有些人搞投机倒把,用稀罕物换票证,你年纪小,别被人利用了。”
“我懂规矩。”她点头,“我爹是厂里技术员,我妈是先进生产者,他们走的时候,厂里还开了追悼会。我要是做违法乱纪的事,对不起他们,也对不起组织照顾。”
这话说到点上了。
刘主任沉默片刻,又问:“你舅妈说,你屋里有塑料袋,还有铁皮罐头盒,是不是从外面捡的?”
“罐头盒是李奶奶给的。”她答得干脆,“她说她孙子从部队带回来的,空了没用,送我装针线。塑料袋……是我捡的。前些天刮大风,家属区到处飞垃圾,我在后山捡柴火时顺手捡了几块干净的,回家洗了洗,能包点东西。”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我知道不该捡这些,可我实在穷。一件衣服穿三年,袜子破了补四回。要是有点钱,谁愿意低头捡别人扔的东西?”
她说着撩起袖子,露出毛衣肘部那个歪歪扭扭的补丁。线头都快开了。
刘主任看着她,眼神变了点。不是同情,是种更复杂的打量。
“你倒是会说话。”他终于开口,“不过话说得好听没用,得经得起查。你要真是靠劳动改善生活,组织不拦着。但要是走歪路,那就别怪制度不留情面。”
“我明白。”她低头,“我不敢。”
他又看了眼院子,没再提搜屋的事,只说:“最近少跟外人接触,别乱传东西。有什么困难,可以来街道办反映,别自己想办法。”
“知道了,刘主任。”
他转身走了几步,忽然停下:“还有件事——你这两天有没有见陌生人来你家附近转悠?”
她心头一跳,面上不动:“没有啊。就早上倒水碰见几个孩子,别的人都忙着上班,谁来我这儿?”
他点点头,没再多问,沿着巷子走了。
颜秀雨站在门槛上,没立刻关门。她望着刘主任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才慢慢收回脚。腿有点软,但她撑着门框站住了。
她没回屋,反而走到院角的水缸边,舀了一瓢冷水泼在灶台周围。湿气腾起一点白雾,把刚才那股咸菜味冲淡了些。然后她把锅碗刷了一遍,故意弄得叮当响,像是家里真在忙活。
过了会儿,隔壁李嫂探出头:“查完了?”
“完了。”她应着,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前后几户听见,“就问问吃啥喝啥,我说天天啃野菜,她不信。”
李嫂啧了一声:“刘彩花真是闲得慌,自家日子过不好,管别人嘴里的食。”
“可不是。”她笑了笑,端着盆往水房走,“我还指望她哪天给我送顿饭呢,等太阳从西边出来吧。”
两人一搭一唱地说了几句,周围窗户陆续关了。那些藏在帘子后的眼睛,大概也觉得没戏看了。
她回到门口,正准备进屋,忽然听见巷子那边传来一阵笑声。几个孩子追着跑过,其中一个手里举着颗糖,包装纸在阳光下一闪。
她愣住。
那是她昨天给的水果糖。一样的红黄纸,一样的折角方式。
她记得自己给的是三颗。小男孩拿了两颗,小女孩一颗。现在怎么又冒出来一颗?是谁给了孩子?还是……有人悄悄还了回来?
她没动,就站在那儿,看着那张糖纸在风里翻了个身,落进路边的排水沟。
她弯腰捡起来,指尖沾了点泥。纸很干净,像是被人仔细展开过,又重新叠了一遍。
她攥着那张糖纸,站在阳光底下,忽然觉得后颈有点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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