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秀雨把那张沾了泥的糖纸塞进袖口时,指尖还在发麻。她没再站多久,转身回屋,咔哒一声落了锁。阳光照在门板上,映出一道斜长的影子,她盯着看了两秒,才挪开眼。
柴火快烧尽了,灶膛冷不得。她不能等。
竹篮是旧的,边沿磨得发白,底里垫了层干草。她从空间取出三颗水果糖,剥开一颗,糖纸折得整整齐齐,压进篮底,再盖上几根枯枝。剩下的两颗,她含了一颗在嘴里,甜味在舌尖化开,像是某种确认——她还活着,还能掌控一点东西。
她低着头出门,脚步比平时快些。家属区后巷静得很,只有风卷着灰土打转。她贴着墙走,耳朵竖着,留意每一扇半开的窗、每一道吱呀响的门。
拐进通往后山的小道时,迎面来了个人。
她第一反应是让路,往右边一偏,那人却也正好朝这边走来。她只得又退半步,脚踩在碎石上,发出轻微的响动。
他停了一下。
高个子,穿深绿军大衣,扣子一直系到领口,肩背挺直,像一棵冬天的松树。他的脸没什么表情,眉骨下压着一双眼睛,目光扫过来,不急不缓,却像带着重量。
那一眼落在她的篮子上。
颜秀雨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掐进掌心。她没动,也不敢抬头,只觉那视线在枯枝间停了半瞬,似乎盯住了什么。
然后他走了过去。
靴子踩在冻土上,声音很轻,但每一步都像敲在她心口。她站在原地,没回头,直到听见远处厂区广播响起早操通知,才慢慢呼出一口气。
沈主任。
刚才那个女人喊的是“沈主任”。
她终于知道他是谁了。
不是传闻里的影子,不是孩子口中“抓坏分子”的吓人名字,而是真真切切站在她面前的人。一句话没说,一个字没问,光是站着,就让她觉得喘不过气。
她低头看篮子,枯枝动了动,露出一角红黄相间的糖纸。她赶紧拨了几根树枝盖严实,手心全是汗。
原来这就是沈胤川。
厂里人人都怕的那个革委会副主任。刘主任提起他时语气都变了调,连李嫂晾衣服路过她家门口,都要压低声音说一句:“今儿沈主任骑车进了西门,脸色不太好看。”
她之前以为,这种人要么凶神恶煞,要么趾高气扬。可他不是。他什么都没做,只是走过,就让人觉得——你藏不住事。
她忽然想起昨儿刘主任走后,自己泼水冲灶台的事。那时候她以为躲过了,现在想来,或许从她拿出那包水果糖开始,就已经被人盯上了。
是谁给孩子的糖?又是谁,把糖纸捡起来,叠好,还回来?
她攥紧篮子,转身往回走。不能再去了。后山太远,路上万一再碰上他,或是别人看见她独自外出,又要生事。
可刚走两步,她又停下。
不行。灶膛要是断了火,今晚没法做饭,明早也没热水。邻居会察觉,李嫂会问,刘彩花更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她咬了咬牙,重新迈步,这次走得更快,几乎小跑起来。
到了后山脚下,她专挑背阴处捡柴,动作利索,耳朵却一直听着来路。天色不算亮,风刮得厉害,她拢了拢围巾,把脸遮住大半。
回来时走另一条道,绕过锅炉房。她想着能避开主巷,没想到刚拐出来,就看见前方路口站着一个人。
又是他。
他背对着她,正在和锅炉房的老赵说话。老赵弓着腰,手里拎着暖壶,点头哈腰地说着什么。他听着,偶尔颔首,没打断,也没多言。
颜秀雨立刻缩回墙角,心跳撞得肋骨生疼。
她不敢动,也不敢出声。风吹得她耳朵发木,可她还是听得清清楚楚——老赵说了句“最近有人乱传话”,然后顿了顿,压低声音,“说是林工闺女日子过得不对劲……吃肉,还有洋糖。”
她屏住呼吸。
他“嗯”了一声,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老赵又说:“我瞅着不像。那丫头瘦得很,穿的也是旧衣,可能就是省着点吃,被人眼红了。”
他没接话,只抬起手,看了看腕表。
然后他转身,朝这边走来。
颜秀雨猛地蹲下,把篮子藏到身侧,整个人缩进墙缝里。她不敢探头,只能听着脚步声一点点靠近。
一步,两步。
他在她面前停住了。
她盯着自己的鞋尖,布鞋边缘已经脱线,露出一缕灰棉絮。她一动不敢动。
他没说话,也没走。站了大概三四秒,靴子轻轻碾了下地上的冰碴,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接着,他继续往前走了。
她没敢抬头,直到听见广播换了歌曲,才慢慢站起来。腿有些发软,但她撑住了。
她低头看篮子,发现刚才慌乱中,一根枯枝划破了糖纸,露出了里面的糖果。橙色的,裹着细砂糖,在风里闪了一下光。
她伸手想去盖,却发现自己的手指在抖。
她从未怕过谁。穿越之初,面对舅妈抢粮,她敢掀桌子;被邻居围堵,她敢掏出罐头砸地上;就连刘主任拿着本子上门,她也能编出一套说得通的故事。
可刚才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像个被扒开外壳的核桃,里头的东西全露了出来。
他甚至没看她脸。
可她知道,他已经知道了什么。
不是证据,不是物证,而是一种感觉。就像猎人闻到雪地里的血味,哪怕看不见伤口,也知道猎物受过伤。
她慢慢往前走,脚步变得迟疑。巷口就在眼前,阳光洒在地上,照出她歪斜的影子。她忽然不想回家了。
家里有地板下的糖,有藏在米缸夹层里的压缩饼干,有洗掉标签的酱油瓶。那些都是她的底气,也是她的软肋。
她第一次意识到,有些危险不是靠撒谎能糊弄过去的。
有些人,光站着,就能让你说不出话。
她走到巷口最后一段路,脚步越来越慢。前方就是自家院门,可她停在了半道。
有个小女孩蹦跳着跑过来,手里举着颗糖,包装纸被风吹得哗啦响。
红黄相间的纸。
和她篮子里的一模一样。
小女孩看见她,愣了一下,把手背到身后,转身就跑。
颜秀雨站在原地,看着那抹红色消失在巷尾。
她抬起手,摸了摸袖口。那张被还回来的糖纸还在,硬硬的一角,硌着她的手腕。
她没再往前走。
风从背后吹来,把她的围巾掀开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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