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门槛边那块蜡白的蜡屑已经被晨扫院子的人踩进泥里。颜秀雨站在门后,手里还攥着那包奶糖,听见远处传来早班工人的脚步声,才把门栓拉开。
她没急着出门,先在灶台边坐了会儿,喝了一碗高粱糊。粥烫嘴,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吹着,眼睛盯着炕席下露出的一角布票。昨夜的事不能再拖,今天必须把结算办了。
风雪停了,但天阴得沉,路上结了薄冰。她裹紧旧棉袄,把奶糖塞进贴身衣袋,竹篮提在手上,像是去供销社排队买粮的样子。走到废弃窄道时,太阳刚爬过屋顶,胡同口堆着半人高的煤渣,没人影。
她靠着墙等了不到十分钟,沈胤川从拐角走来,军大衣扣到最上面一颗扣子,脸上没什么表情。他看了她一眼,没问话,直接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递过来。
颜秀雨接过,指尖碰到他手套边缘,凉的。她低头拆开油纸,里面是个牛皮纸信封,封口用浆糊粘得严实。她没当面打开,只点了点头:“东西我带来了。”
“不用。”沈胤川打断她,“这一阶段你做得不错,守得住规矩。”
她抬眼看他。这话听着像夸,又像提醒。她喉咙动了动,最终只说:“票证我都收好,下次要什么,提前说。”
沈胤川没接话,目光落在她脚上那双露棉絮的棉鞋上,停了两秒,转身就走。背影笔直,一步都没回头。
她站在原地,直到他身影彻底消失,才把信封捏紧了些,往供销社方向走。
供销社八点开门,她七点半就到了。门口已经排了几个人,王婆蹲在台阶上嗑瓜子,见她来了,眼皮抬了抬,没说话。刘彩花不在,倒是运气。
轮到她时,她把工业券和布票递进去,声音放平:“要三斤弹好的新棉花,再扯一尺青灰粗棉布。”
售货员翻了翻票证本子,抬头打量她:“给谁做?”
“外婆。”她说,“老寒腿,冷得睡不着。”
售货员点点头,麻利地剪了票,称了棉花,布也量好裁下。黄铜秤砣落下去的声响让她心跳快了半拍——这是她第一次用正经票证买东西,不是换,不是偷,也不是靠空间里的东西倒腾。
她抱着布包和棉花走出柜台,手心出汗,却故意走得慢。路过王婆时,对方哼了一声,她装作没听见。
刚出大门,迎面撞上一个人。
是张叔。
他拎着半瓶酱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工装,袖口磨出了毛边。两人打了个照面,他脚步顿住,视线落在她怀里的布包上,眼神变了。
颜秀雨立刻叫了声:“张叔。”
张叔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他看了看四周,压低嗓音:“……能顾好自己,就好。”
说完,他绕开她,头也没回地走了。背有点驼,走路时左肩比右肩低一点,像是年轻时受过伤。
她站在原地,手指抠着布包角。这布是粗的,刮手,但她舍不得松开。张叔记得她,也记得她父母。他是父亲生前同车间的技术员,当年厂里事故后,他还偷偷托人送过一筐红薯。
可现在,他不敢多说一句。
她深吸一口气,把布包抱紧,往家走。
回到筒子楼,她先把门关严,插上门栓。然后把布和棉花放在桌上,一点点摊开。棉花是新弹的,蓬松柔软,带着一股阳光晒透后的暖味。她伸手揉了揉,指尖陷进去又弹回来。
她找出针线盒,是空间里的现代铁盒,外面包了层旧报纸。针是细银针,线是结实的涤纶线,她特意选了灰黑色,跟这个时代用的棉线差不多。
穿针时手抖了一下,针尖扎进指腹,渗出一点血。她吮了吮,继续穿。
第一针从领口开始,慢慢走线。布料厚,得用力拉,针脚不能歪。她缝得很慢,像在数日子。
窗外飘起小雪,一片片贴在玻璃上,化成水痕。屋子里没生火,冷,但她没起身添煤。她想把这件棉袄今天做完,哪怕只做完前身。
她想起沈胤川最后那个眼神。他看见她的破鞋了。是不是意味着,下次见面他会提新的要求?比如——让她弄双胶鞋?或者一块的确良?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不能再埋东西。也不能再靠谎言活着。
针尖穿过布层,发出细微的“嗤”声。
她忽然停住。
刚才张叔走的时候,左手提着酱油瓶,右手一直插在裤兜里。她没注意,但现在回想起来,他插兜的手,似乎攥着什么东西。
一张纸?一封信?还是……
她盯着墙上晃动的影子,那是油灯照的。她的手还在动,线继续走,一针,又一针。
外头雪越下越大,有人在楼下喊孩子回家吃饭,声音断断续续。
她把线尾咬断,打了个死结。
前身缝完了。
她把半成品铺在炕上,盖上旧被单,压平整。明天接着缝侧seam,后天填棉花。
她站起来,活动了下手腕,走到窗边。玻璃上的雪水往下淌,像泪痕。
楼下巷口站着个穿灰大衣的人,正抬头看楼。她心头一紧,赶紧后退一步。
那人转了个身,走了。看不清脸。
她没再靠近窗,而是回到桌边,把针线收进铁盒,锁进抽屉。然后从怀里摸出那包奶糖,拆开一颗,放进嘴里。
甜味在舌尖化开,很浓。
她没咽,就这么含着,坐在炕沿,看着那件半成的棉袄。
灯光昏黄,她的影子投在墙上,肩膀挺直,手搭在膝盖上,一动不动。
屋外,一片雪花卡在窗缝里,颤了颤,没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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