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胤川走出废弃工具房,风卷着雪沫扑在脸上。他没回头,手插进大衣内袋,指尖碰到那包油纸裹着的药粉。纸角已经有些毛糙,像是被反复摩挲过。他没再拿出来看,只是把口袋扣紧,快步往厂区医院方向走。
天快黑透了,医院走廊只亮着一盏昏灯。值班医生见他来,低头不敢多问,只说病人又烧起来了,血压往下掉,卫生所的退烧针打了两回都没压住。沈胤川点头,径直推开病房门。
屋里一股闷浊的药味混着汗气。床上的老兵闭着眼,脸烧得发紫,呼吸短促,手背上扎着的针管歪了也没人敢动。沈胤川站在床边看了几秒,伸手试了试额头,烫得像块烙铁。
他从怀里取出药包,当着医生的面拆开最外层油纸,动作不急不缓。里头的白粉细得几乎能从指缝漏光。医生凑近看了一眼,想说话,被他一个眼神挡了回去。
“温水。”他说。
护士赶紧倒了一杯递过来。他把药粉倒进去,搅匀,然后一手托起病人后颈,另一只手捏开牙关,一点点灌下去。老兵呛了一下,他也不停,继续喂完,再轻轻拍背顺气。
整个过程没人敢出声。
药喝完,他把空纸包折好塞回口袋,坐在床边守着。医生想劝他去隔壁休息室等,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人往那儿一坐,屋里的空气都沉了几分。
时间一点点过去。夜里十一点,病人的呼吸稍微平了些,但体温还是没降。护士换了两次冷毛巾敷额,效果不大。沈胤川一直没动,手指搭在老人腕上,时不时看一眼墙上的挂钟。
凌晨两点十七分,老人突然咳了一声。
沈胤川立刻睁眼,俯身去看。只见他眼皮颤了颤,嘴唇微微张开,吐出一口浊气。再摸脉搏,跳得稳了,虽然弱,但不再是乱蹦。
三点整,体温计拿出来,三十八度一。
还在降。
沈胤川松了口气,靠回椅子,却仍没放松。他知道这种药起效快,但副作用也得盯着。要是肝肾负担太大,醒过来也撑不了多久。
可到了四点,老人自己把手抬起来,摸了摸额头的湿毛巾,哑着嗓子说了句:“谁……给我盖的?”
声音不大,但屋里三个人全听见了。
沈胤川猛地站起来,走到床前。老人眼睛半睁,认了几秒,忽然咧了下嘴:“小沈?你……站这儿干啥?”
“您醒了?”他声音压着,听不出情绪。
“嗯……头重,嗓子疼。”老人想抬手,力气不够,“刚才吃的啥药?怪香的。”
沈胤川没答,只问:“还记得昨天的事吗?”
“记得……胸口疼,喘不上气。”老人费力地眨眨眼,“后来……迷糊了。你找大夫了吧?”
“用了点特别的药。”沈胤川说,“您觉得怎么样?”
“好。”老人直接说,“比打青霉素强。青霉素我打过,烧退一半就卡住,还得硬扛。这个……”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忆味道,“干净,利索,一下就压住了。”
沈胤川眼神微动:“您以前用过类似的?”
老人点点头,又摇摇头:“部队里见过一次,外宾带来的,说是……进口的。咱们这边没见过。包装是洋文,药片蓝的。你这粉子白,但劲儿像。”
他说完就想睡,眼皮又合上了。
沈胤川没再问,只替他掖了掖被角。转身时,从药碗底刮了点残留粉末,放进随身带的小火漆胶囊里,拧紧,塞进笔记本夹层。
清晨六点,阳光刚爬上窗台,老人又醒了一次。这次神志清楚,问了时间,知道一夜过去了,还活着,笑了下:“捡了条命。”
沈胤川坐在旁边削苹果,刀锋慢而稳。
“小沈啊,”老人忽然说,“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他手一顿。
“别瞒我。”老人声音轻,但字字清晰,“你刚才喂药那会儿,手抖了一下。你这人,从小到大,只有碰上拿不准的事,才会这样。”
沈胤川把削好的苹果放在盘子里,擦了擦手:“我只是没想到药这么快见效。”
“药是好药。”老人看着他,“可你更怕的是——它从哪儿来,对吧?”
沈胤川没否认。
“我不问。”老人闭上眼,“但你要记住,有些东西,不该出现在这儿的,一旦出现,就是祸根。你能拿到,说明有人愿意给你。这个人……值得你护着。”
沈胤川低着头,指节慢慢收紧。
“她不是偷的。”老人忽然说。
他猛地抬头。
“那种药……”老人声音越来越弱,“不是能从医院柜子里顺出来的。她是……藏着呢。”
话音落下,他又睡了过去。
沈胤川坐在原地,没动。窗外阳光渐亮,照在他手背上,映出青筋和旧伤疤。他慢慢抬起手,想起昨天颜秀雨递药时的样子——袖口往下拉,手缩得飞快,指尖泛白,指甲边缘有结痂,却不脏。
不像烧灶的人。
但他现在知道了,那不是娇气,是藏得太深。
他起身,把笔记本收进公文包,临走前最后看了一眼床上的老人。呼吸平稳,面色红润,要不是心电监护仪还连着,谁能信这是昨夜差点断气的人?
走出医院大门,风已经停了。他站在台阶上,掏出火漆胶囊,在掌心握了一会儿,然后放回去。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事情不一样了。
他不再是在利用一个孤女的资源。
他是在靠近一个谜。
而这个谜,救了他最重要的人。
他迈步下台阶,军大衣下摆扫过水泥地。拐角处一辆吉普车等着,司机看见他,正要开门,却被他摆手拦住。
“不用车。”他说,“我走走。”
司机愣住,只好退回驾驶座。
沈胤川沿着家属区外围的小路往前走。路过供销社时,看见几个孩子趴在玻璃上瞧糖块,有个小姑娘踮脚够不到,被同伴拉了一把。他脚步没停,但眼角扫过那一幕,忽然想起颜秀雨说过的话——“你说过不问来源”。
她不是求他,是提醒他。
她交出药,不是屈服,是划线。
他继续走,穿过机械厂后门,走进一片老宿舍区。雪化了大半,地上泥泞,他皮鞋踩进去,发出噗嗤声。走到第三栋楼前,他停下,抬头看了眼二楼那扇关着的窗户。
窗帘拉着,看不出动静。
但他知道她在。
他没敲门,也没喊人,只站在楼下,站了大概两分钟,然后转身离开。
回到办公室,他锁上门,从包里拿出笔记本,翻开夹层,取出火漆胶囊。对着光看了看,白色粉末静静躺着。他没打开,只是用铅笔在本子上写了个词:**溯光隙**。
那是他昨晚翻父亲旧档案时,偶然看到的一个名字。一张泛黄图纸背面写着:“若时空有隙,或可溯流而返。”
他不知道什么意思,但现在,他开始信了。
他合上本子,放在抽屉最底层,上面压了一摞文件。起身时,顺手把桌上的搪瓷缸端起来,喝了一口凉茶。
茶底沉淀着一点褐色渣滓,像某种线索,沉在杯底,等他捞起。
他放下缸子,走到窗前。阳光照进来,落在办公桌上那份未批的“投机倒把清查名单”上。
名单第一行,是颜秀雨的名字。
他拿起红笔,在她名字上画了个圈,然后用力划掉。
笔尖戳破了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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