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部大楼,二楼角落的小办公室。
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崭新的水泥地上投下一片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石灰水和新木头桌椅的味道。
今天是陈不凡接下翻译工作的第三天,也是他答应要给王厂长一份完整的中文操作手册的最后一天。
陈不凡握了握拳头,有着充足信心能够在今天完成翻译工作,他深吸了口气后推门而入。
屋子里已经有三个人了,正是前天那三个被他怼得哑口无言的高中生,他们正围着桌子对着那本英文说明书愁眉苦脸,像是便秘了十天半个月。
听到开门声,三人齐刷刷地回头,看到是陈不凡,他们的脸上同时闪过一丝不自然,有尴尬,有不忿,还有一丝掩饰不住的轻蔑。
为首那个戴眼镜的叫刘斌,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皮笑肉不笑地开口。
“哟,陈师傅来了?你这两天翻译得怎么样了?该不会也是在混日子吧?”
另一个瘦高个阴阳怪气地附和。
“陈师傅毕竟只是个烧碱工,前天说的那些个英文多半也是运气好,真要让他翻译哪里能会啊,这不丢人,咱们也都能理解。”
陈不凡懒得跟他们废话,径直走到桌前,将自己的搪瓷茶缸重重地放在桌角。
“砰。”
一声闷响震得桌上的稿纸都跳了一下,三个高中生被这一下都给镇住了,后面的话也咽了回去。
陈不凡拉开椅子坐下,看都没看他们一眼,直接把那本厚重的说明书拖到自己面前。
“厂长不是让你们回办公室抄文件去,不让碰这个翻译吗?”
此话一出,刘斌有些讪讪然,还是理直气壮的说道:
“我们可是高中生,抄文件那种活儿一点技术含量没有,我们去做岂不是大材小用?”
陈不凡只是瞥了三人一眼,也没有多说什么,他心里也清楚这年头的高中生极其珍贵,只让刘斌三人去抄文件,厂长还是有些舍不得啊,这居然又让他们来翻译了。
“你们翻译了多少?”
刘斌梗着脖子,把几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稿纸往前一推,语气里带着几分炫耀。
“我们熬了一宿,把第一章安全总则给翻译出来了。”
“陈师傅要不要……指点指点?”
他故意把“指点”两个字咬得很重。
陈不凡的目光在那几张稿纸上扫过,鹰眼技能发动,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那些涂改的墨迹在他眼中瞬间被解析。
错误,到处都是错误,语法不通,用词不当,简直是狗屁不通,更要命的是其中一个关键参数,他们竟然把小数点的位置都搞错了。
“高压反应釜的临界压力,三十个大气压。”
陈不凡的手指轻轻点在一行字上,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敲在三人心上。
“你们翻译成了三百个。”
刘斌的脸“唰”地一下就白了。
“不……不可能!我查了字典的!”
“查字典?”
陈不凡冷笑一声。
“你知道这个小数点要是搞错了,意味着什么吗?”
陈不凡抬起头,目光像刀子一样从三人的脸上一一刮过。
“意味着操作工会按照你们这个三百个大气压的标准去加压,然后这台从德国进口,价值几百万马克的新机器会在瞬间变成一堆废铁。”
“操作车间里的所有人会跟着这堆废铁一起,被炸得尸骨无存。”
办公室里的空气瞬间降到了冰点,三个高中生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尸骨无存这四个字像四座大山,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他们只是想出风头,想当技术员,从来没想过自己笔下的一个错误会造成这么可怕的后果。
陈不凡不再理会他们,他抽出几张空白稿纸,拧开钢笔帽。
过目不忘的大脑,精通化工设备的大师级知识让他根本不需要思考,那些复杂的英文技术术语和晦涩的语法结构,在他脑海里自动分解、重组,变成最精准、最流畅的中文。
“沙沙沙……”
钢笔尖在纸上飞速划过,一行行工整漂亮的中文从笔下流淌而出。
“1.1.2,所有操作人员必须佩戴绝缘手套与护目镜,确保安全距离不低于三米。”
“1.2.1,反应釜启动前,必须对所有阀门、仪表进行交叉检查,确认无误后方可送电。”
他写得飞快,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仿佛他不是在翻译,而是在默写一篇早已烂熟于心的文章。
那三个高中生彻底看傻了,他们抱着字典啃了一天一夜,才勉强凑出几百个字,还错漏百出。
可眼前这个人……他连字典都不翻一下!这他妈还是个人吗?
刘斌的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他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地疼,像是被人当众扇了无数个耳光。
他不能接受!一个烧碱车间的大老粗怎么可能懂英文,还懂到这种程度!
“你……你这是瞎写的吧!”
刘斌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指着陈不凡的稿纸,声音尖利。
“你根本就不懂,你就是在鬼画符!”
“对!肯定是瞎写的!”
另外两个人也回过神来,立刻跟着起哄。
“王厂长马上就来了,等下让他看看,你就露馅了!”
陈不凡停下笔,抬起头,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们。
“是吗?那你们可要看好了。”
他说完,低下头继续写,速度甚至比刚才更快了。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王厂长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走了进来,眼眶发黑,眼球里布满了血丝,显然也是一夜没睡好,他身后还跟着几个车间的技术员,都是一脸的凝重。
“怎么样了?翻译得怎么样了?”
王厂长一进门就急切地问道,他的目光直接落在了桌上那本“天书”上。
刘斌像是看到了救星,立刻抢上一步,指着陈不凡大声告状。
“王厂长,您可来了!这个陈不凡他根本就不懂英文,他连字典都不查,拿着笔就在那儿瞎写,我们怀疑他是在故意搞破坏!”
王厂长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的目光转向陈不凡,带着审视和怀疑。
陈不凡却像是没听见一样,依旧头也不抬地写着,直到写完最后一行,他才吹了吹未干的墨迹,将那几张薄薄的稿纸拿起来。
“王厂长。”
他站起身,将稿纸递了过去。
“这是我翻译的第一章,安全操作总则翻译完了。”
“另外,这是他们三个翻译的版本。”
陈不凡又把刘斌他们那几张涂涂改改的稿纸也拿了过来,两份并排放在王厂长面前。
“您可以对比一下。”
王厂长狐疑地拿起陈不凡的稿纸,又看了看刘斌的。
一份字迹工整,行文流畅,一份涂改严重,语句不通。
高下立判。
可王厂长也不懂英文,他看不出谁对谁错。
“小刘,你说他翻译的是错的,证据呢?”
王厂长沉声问道。
刘斌的冷汗下来了,他哪有什么证据,他就是凭感觉,凭着一股不服气的嫉妒心在瞎嚷嚷。
“我……我……”
刘斌支支吾吾半天,憋出一句。
“厂长,您看他那速度就不可能是翻译,肯定是瞎编的!”
“对!”
另外两个也赶紧帮腔。
“我们三个高中生看了三天才弄出那么点,他一个工人一天多就写了这么多,这不符合常理!”
这话倒是有几分道理,王厂长身后的几个技术员也纷纷点头,看向陈不凡的眼神里充满了不信任。
王厂长也犹豫了,这件事太关键了,他不敢赌,他放下稿纸,指着说明书上一张结构最复杂的图纸,那上面密密麻麻全是英文标注。
“陈不凡,你别写了,你现在当着我们所有人的面把这张图给我讲一遍。”
“这个……‘Centrifugal Turbo-Compressor’,是什么东西?起什么作用?操作的时候要注意什么?”
这一下是当堂对质,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刘斌三人脸上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他们就等着陈不凡出丑,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陈不凡身上。
陈不凡笑了,他走到图纸前,连看都没多看一眼,化工设备精通的知识早已将这台机器的每一个零件都刻进了他的脑子里。
“Centrifugal Turbo-Compressor,离心式涡轮压缩机。”
他一开口,那纯正的、带着一丝磁性的英文发音就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刘斌他们那点三脚猫的 Chinglish跟这个一比简直就是土坷垃。
“它的作用是为整个反应系统提供高压原料气,这台机器的核心是七级叶轮,最高转速能达到每分钟三万转,它的启动和停机是整个流程里最危险的环节。”
“说明书上特别强调,启动前必须先开启润滑油泵,让轴承的油膜建立起来,否则转速一上来轴承会瞬间抱死,导致叶轮和机壳碰撞,结果就是机毁人亡。”
陈不凡讲得不疾不徐,条理清晰,每一个技术细节都信手拈来,仿佛他不是在看图纸,而是在介绍一个自己亲手拆装了无数遍的老伙计,他甚至指着图纸上一个毫不起眼的小零件说道。
“还有这儿旁通管路的回流阀,他们翻译的版本里完全忽略了这个阀门的存在。”
“可一旦压缩机出口压力过高,这个阀门如果不能及时打开泄压就会造成喘振,那种震动足以把这栋大楼的地基都给摇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