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针落可闻。
王厂长和他身后的技术员们一个个张大了嘴巴,像是看到了鬼,他们听不懂英文,但他们听得懂中文,听得懂那些技术术语!
轴承油膜、喘振、旁通阀……这些词别说一个烧碱工,就是厂里经验最丰富的老师傅也未必能说得这么清楚,这么透彻!
这他妈哪里是翻译?这简直就是这台机器的设计者亲临现场!
王厂长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看着陈不凡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块闪闪发光的稀世珍宝,他激动地抓住陈不凡的胳膊,手都在抖。
“好!好啊!”
“不凡同志,你……你真是我们厂的宝贝啊!我没有看错你!”
刘斌三人已经彻底呆若木鸡,他们面如死灰地瘫在椅子上,大脑一片空白。
完了,彻底完了,他们这次不仅是丢人,更是差点成了整个化工厂的千古罪人。
就在这时,一个压抑着无尽怨毒和痛苦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王厂长!”
众人回头望去,李卫国站在门口,他那张肥胖的脸苍白浮肿,左手用一块破布潦草地吊在胸前,高高地肿起,像个紫色的猪蹄。
他的三角眼里迸射出毒蛇一样的光,死死地盯着办公室里的陈不凡。
“王厂长,我要举报!我要举报烧碱车间的陈不凡目无领导,行凶伤人!”
“他昨天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我的手给打断了,这种害群之马必须开除!必须送去劳改!”
李卫国嘶哑地咆哮着,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压在了这一次,他要让陈不凡身败名裂!
办公室里的气氛瞬间从狂喜跌入了另一个冰点,王厂长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看看一脸狰狞的李卫国,又看看面无表情的陈不凡,眉头拧得更紧了。
一边是能救活几百万投资的技术天才,一边是手握权力的厂办主任,这下麻烦了。
王厂长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办公室里刚刚升腾起的热气被李卫国这一嗓子喊得结结实实的冻成了冰,所有人的目光都从陈不凡身上转移到了门口那个怨毒的、狼狈的身影上。
李卫国喘着粗气,他往前走了一步,高高举起自己那只吊着的、肿得像发面馒头一样的手。
“王厂长您看看,这就是证据!”
“陈不凡这个小畜生,他昨天光天化日之下冲到我家,不对,是冲到他自己家,对我这个厂里的干部大打出手!”
“我的手腕被他活生生给折断了,这种人简直就是我们工人队伍里的毒瘤,败类!不把他开除,不把他送去劳改,我们厂的风气何在?纪律何在?”
李卫国说得声泪俱下,唾沫星子横飞,那张肥脸上写满了委屈和愤怒,他死死地盯着王厂长,他就不信,一个厂长还能包庇一个打伤了中层干部的普通工人!
刘斌那三个高中生,原本已经心如死灰,此刻眼睛里又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苗。
打人了?还是打了李主任?这下你陈不凡还不死!
他们交换了一个幸灾乐祸的眼神,等着看好戏。
王厂长身后的几个技术员也皱起了眉头,看向陈不凡的眼神从刚才的欣赏又变回了审视和怀疑,技术再好,这人品要是有问题,那也是个祸害。
办公室里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所有人都看向了风暴的中心,陈不凡。
陈不凡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慌张,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仿佛李卫国控诉的不是他,而是一个不相干的路人。
王厂长的脸色黑了下来,他转过头盯着李卫国,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堆碍事的垃圾。
“李卫国!”
王厂长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股子火山爆发前的沉闷。
“你闹够了没有?”
李卫国愣住了。
这反应不对啊!王厂长不该是勃然大怒,然后下令把陈不凡抓起来吗?
“厂长,我……我没闹啊!”
李卫国指着自己的手,声音都变了调。
“我这是工伤!我这是被阶级敌人迫害!”
“放屁!”
王厂长终于忍不住了,一巴掌重重地拍在桌子上。
“砰!”
桌上的搪瓷茶缸跳起老高,又重重落下,发出刺耳的巨响。
整个办公室的人都吓得一哆嗦。
“你那点破事,别以为我不知道!”
王厂长指着李卫国的鼻子,毫不留情地骂道。
“你为了骗一套房子,把人家周彩彩同志当成什么了?当成你交易的货物吗?”
“你还有脸跑到人家里去撒野?现在被人打了,你倒有脸来我这儿喊冤了?”
“我告诉你李卫国,这也就是陈不凡同志脾气好,要是换成我,我他妈腿都给你打断!”
王厂长是真的怒了,他最烦的就是这种内部斗争,尤其是在厂子技术攻关的节骨眼上。
李卫国被骂得狗血淋头,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他怎么也没想到,王厂长居然对事情的经过一清二楚,他支支吾吾地狡辩。
“我……我是她监护人……我那是关心她……”
“监护人?”
王厂长还没说话,陈不凡开口了,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像一把冰冷的刀子剖开了李卫国最后一块遮羞布。
“一个逼着自己监护对象去跟别人假结婚,动辄打骂,甚至在‘未婚妻’的身上留下淤青的监护人?”
陈不凡的目光扫过李卫国那只完好的右手。
“李主任,要不要我把彩彩叫过来,让大家看看她身上的伤跟你这只手上的戒指印对不对得上?”
李卫国的瞳孔猛地一缩,一股寒气从他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他……他怎么会知道?!
他下意识地把那只戴着铜戒指的手往身后藏,这个动作所有人都看见了,真相不言而喻。
王厂长看着李卫国那副做贼心虚的怂样,眼神里的厌恶更浓了,他现在看都懒得再看李卫国一眼,他转过身,重新看向那张复杂的设备图纸,又拿起陈不凡翻译的那几页稿纸。
他的语气瞬间从刚才的暴怒,转为了一种近乎于恳切的温和。
“不凡同志。”
这个称呼,让在场除了陈不凡之外的所有人心脏都漏跳了一拍。
同志,这个词从王厂长嘴里说出来,分量太重了。
“咱们不说那些私事了,咱们说公事。”
王厂长指着那几张稿纸,眼睛里在放光。
“你刚才讲的那些,关于这个离心式涡轮压缩机的东西,我听明白了。”
“你说的都对,要是没有你,这台机器别说开起来,就是摆在这儿,都是个随时会爆炸的铁疙瘩!”
他又拿起刘斌他们翻译的那一沓废纸,看都没看,直接扔进了墙角的垃圾桶里。
“至于这个……”
王厂长的声音冷了下来。
“差点造成几百万损失和重大安全事故的东西,我看也没必要存在了。”
刘斌三人的脸,彻底变成了死灰色。
王厂长这一个动作,宣判了他们职业生涯的死刑。
李卫国站在原地,手脚冰凉,他终于明白了,王厂长不是在包庇陈不凡。
王厂长是在保一个宝贝!一个能让这台几百万的德国机器转起来的宝贝!
跟这个宝贝比起来,他李卫国,他这个厂办主任,他这条被打断的手算个屁!
“厂长……”
李卫国还不死心,他想做最后的挣扎。
“他打人是事实……”
“够了!”
王厂长猛地回头,眼神锐利如鹰。
“李卫国,我再跟你说最后一遍,现在厂里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把这台新设备给我开起来!”
“谁要是敢在这个时候因为任何狗屁倒灶的私事来耽误我们厂的技术革新,谁就是我们红星化工厂的罪人!”
“你,听明白了吗?”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狠狠地钉进了李卫国的心里。
罪人,这顶帽子太大了,大到他根本戴不起。
他要是再敢纠缠下去就不是丢面子的问题了,他这个主任的位子都可能保不住。
李卫国看着王厂长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睛,又看了看旁边一脸平静的陈不凡,他所有的怨毒,所有的不甘,所有的算计,在这一刻都被碾得粉碎。
他败了,败得一塌糊涂。
“……明白了。”
李卫国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血,他低下那颗自以为高贵的头颅,像一条斗败了的狗一瘸一拐地,灰溜溜地退出了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关上了,屋子里的冰冷空气仿佛被瞬间抽走,又重新注入了刚才那种火热的希望。
王厂长长出了一口气,他走到陈不凡面前,双手用力地按住陈不凡的肩膀。
“不凡同志,好样的!你今天可是给我们厂立了大功了!”
他回过头,对着那几个还处于震惊中的技术员喊道。
“都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过来跟你们的陈老师好好学学!”
陈老师?
那几个平时眼高于顶的技术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齐刷刷地朝着陈不凡深深地鞠了一躬。
“陈老师!”
他们的声音里充满了发自内心的敬佩和……羞愧,他们抱着那本“天书”啃了半个月连个皮毛都没看懂,人家一个烧碱工三天时间就把核心问题给讲透了。
什么叫差距?这就叫差距!
陈不凡坦然地受了他们这一礼,他知道,从今天起他在这红星化工厂算是彻底站稳脚跟了。
“王厂长,各位师傅,客气了,我们还是抓紧时间吧。”
陈不凡指着那本说明书。
“今天之内,我保证把整本说明书的中文版,交到您手上。”
“好!”
王厂长激动得满脸通红。
“需要什么你尽管开口!笔、纸、字典……不对,你用不着字典。”
王厂长一拍脑袋。
“这样,这间办公室以后就归你一个人用了!我再让后勤给你搬张钢丝床过来,你累了就在这儿歇着!”
“食堂那边我也打招呼,一日三餐,小灶伺候!还有……”
王厂长像是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钱夹,数出十张崭新的大团结,硬是塞进了陈不凡的口袋里。
“这是厂里给你的预支奖金!一百块!不够我再给你批!”
一百块!在这个普通工人一个月工资只有三十几块的年代,这可是一笔巨款!足够买小半个“三转一响”了!
陈不凡没有推辞,他现在确实需要钱。
“谢谢厂长。”
他掂了掂口袋里那厚厚的一沓钱,心中一片火热。
彩彩,我们的新生活就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