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九龙总区总部，O记的审讯室内。
头顶的白炽灯管发出持续的、令人心烦的低微嗡鸣。
惨白的光线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将这间不足十平米的密室照得纤毫毕现，金属桌面的每一道划痕，墙壁上每一块剥落的漆皮，都无处遁形。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杂了消毒水、汗水与陈旧文件的复杂气味。
林俊豪整个人陷在冰冷的金属椅子里，姿态闲适，甚至可以说是慵懒。他的一条手臂随意搭在桌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桌面，发出极有规律的轻响。
这声音，在这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对面，黄志诚挺直了背脊，整个身体的重心前倾，试图用姿态和气场，将无形的压力压缩到林俊豪的身上。
他没有急着开口。
沉默，是审讯的第一个武器。它能让嫌疑人的心理防线在无声的等待中慢慢被侵蚀，变得焦躁，进而露出破绽。
然而，这个战术在林俊豪身上，似乎完全失效了。
他甚至还饶有兴致地打量起这间审讯室的布置，目光从单向的观察镜，移到墙角的监控探头，最后落回到黄志诚那张写满了严肃与审视的脸上。
黄志诚没有问任何关于毒品交易的问题。
他很清楚，那不过是把林俊豪从乌鸦身边带走的合法借口。
一个拙劣，但有效的借口。
终于，他打破了沉默。
他将交叉的十指放在桌面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刻意放缓了语速，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晰，试图营造出一种老友叙旧的错觉，用温情来软化对方的戒备。
“阿豪，六年了。”
“没想到，我们会在这种地方，以这种方式见面。”
林俊豪嘴角的弧度扩大了几分，那笑容完美得找不出一丝瑕疵，既有对旧日上司的“尊敬”，又带着几分古惑仔面对警察时的玩世不恭。
“我也没想到，黄sir你升得这么快。”
他的声音平静，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感慨，仿佛真的只是在为一个老熟人的平步青云而惊讶。
“时势造英雄嘛。”
黄志诚的瞳孔深处，一道精光一闪而逝。他将身体靠向椅背，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放松一些，但紧绷的肩膀线条却出卖了他内心的真实状态。
“倒是你，阿豪，让我越来越看不透了。”
他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压迫感。
“B哥倒台，你上位。现在连尖沙咀那个不可一世的高晋，都成了你的人。”
“你的手段，比我想象的要高明得多。”
黄志诚的视线，如同两枚精准制导的探针，死死锁定在林俊豪的双眼之上。他试图从那片深邃的黑色中，捕捉到哪怕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惊慌、得意、愤怒，或者恐惧。
任何一种，都可以成为他撕开缺口的突破点。
然而，他失望了。
林俊豪的眼神，平静得如同一潭幽深的湖水，不起半点波澜。你投入一颗石子，它只会无声无息地沉入湖底，连一圈涟漪都不会泛起。
林俊豪甚至反过来，利用了黄志诚这种急于求成的心理。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黄志诚话语中那份隐藏的激赏与忌惮，顺势将自己的表演推向了另一个层次。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抹难以掩饰的“得意”，身体也跟着微微后仰，仿佛一个刚刚做出点成绩，就急于在长辈面前炫耀的年轻人。
“黄sir你过奖了。”
“我这个人，没什么大本事，就是运气好。”
“再加上认识几个不同字头的朋友，大家给面子，所以消息比别人灵通一点而已。”
他开始了他的表演。
他“不经意”地，抛出了一些关于和联胜内部几个叔父辈争夺坐馆位置的秘闻。
又“无意间”，透露了号码帮在澳门的赌厅生意，最近被什么人下了绊子。
他将一个个真假参半、无关痛痒的江湖八卦，如同撒豆子一般，轻松写意地抖落出来。这些信息细节丰富，逻辑自洽，完美地将他塑造成了一个靠着消息灵通、八面玲珑而在社团中迅速上位的“江湖百事通”形象。
这正是黄志诚最想看到的剧本。
一个靠着小聪明和信息差上位的古惑仔，即便再有手段，格局也终究有限。这种人，容易自满，更容易被操控。
黄志诚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细微的弧度。
他认为自己已经掌握了这场谈话的主动权，摸清了林俊豪的底牌。
现在，是时候收网，施加真正的压力了。
就在他准备将话题重新拉回到林俊豪与高晋的合作，以及更深层次的利益链条上时——
林俊豪却突然话锋一转。
他脸上的那份得意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几分好奇与探究的笑容。
“不过说起来，黄sir你才真是厉害。”
房间内的气氛，随着他这句话的出口，瞬间发生了微妙的转变。
“我们洪兴内部这点鸡毛蒜皮的事，你这么清楚就算了。”
“怎么连东星那边，乌鸦今晚要见我的消息，你都这么灵通？”
林俊豪的身体，从慵懒的靠姿，缓缓前倾。
他双手的手肘撑在冰冷的金属桌面上，上半身越过了那条无形的界线，一股强大的压迫感，开始反向朝着黄志诚侵袭而去。
他的眼神，不再是平静的湖水，而是变成了暗流涌动的深渊，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玩味。
“黄sir。”
“你是不是在那边，也安插了自己人啊？”
这个问题，像是一根无形的针，轻轻刺破了房间内紧绷的气氛。
黄志诚的心跳，漏掉了一拍。
但他毕竟是经验丰富的老警察，脸上依旧不动声色。
林俊豪却完全没有给他调整呼吸和心态的机会，他紧接着抛出了第二句话，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按照警队内部条例，O记的探员，好像不能在外面私自培养线人吧？”
黄志chen放在桌上的十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而且，还是跨区作业，把手伸到了东星的地盘。”
“这种事……”
林俊豪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意味深长，那眼神仿佛在说：下面的话，你真的想听吗？
“要是让ICAC，廉政公署的人知道了，可是很麻烦的。”
轰！
这句话，如同一记无声的重锤，狠狠砸在了黄志诚的胸口！
不，它更像是一把淬了剧毒的、锋利无比的手术刀，绕开了他所有的防御，精准无比地，直接剖开他的胸膛，狠狠戳中了他那颗隐藏最深、也最脆弱的心脏！
黄志诚的瞳孔，在那一瞬间，猛地收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状！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他的尾椎骨，沿着脊柱，疯狂地窜上头顶！他感觉自己的后背，瞬间就被一层黏腻的冷汗彻底浸湿！
暗中培养线人！
跨区操作！
这在纪律严明的警队内部，是绝对不能触碰的红线！是悬在每一个警官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一旦被证实，轻则停职调查，前途尽毁；重则，他自己就要脱下这身警服，坐到林俊豪现在坐的这张椅子上来！
这件事，除了他和那个线人，以及自己最核心的几个心腹，绝不可能有外人知道！
林俊豪！
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这一刻，黄志诚再也无法维持脸上的镇定。他看着眼前这个笑容玩味的年轻人，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他发现，这个曾经被他一手提拔，被他视为最锋利的一把刀的年轻人，在卧底生涯的那几年里，对他这个前上司的了解、研究和渗透，远比自己想象的，要恐怖得多！
他不是一把刀。
他是一头潜伏在深渊之中，早已磨亮了獠牙，只等自己主动靠近的猛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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