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景帝后元三年的冬风,裹着碎雪粒子刮过未央宫的铜驼街,落在刘彻玄色锦袍的立领上,化得只剩一点冰凉。
十六岁的少年立在东宫回廊下,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白玉佩。那是去年父皇赐的,刻着“慎终如始”四字,此刻却暖不透掌心的寒意。
通往长乐宫的御道覆着薄雪,被宫人的脚印踩出斑驳的痕,方才内侍来报时,声音里的颤抖还绕在耳边:“殿下,陛下昨夜咳得厉害,连参汤都吐了……”
贴身宦官李延年捧着貂裘上前,拂尘上的雪沫簌簌往下掉:“殿下,风刀子割人,回殿里守着吧?”
刘彻却摇头,目光钉在御道旁那株半枯的老柏上。三年前也是这样的雪天,他还叫刘彘,跟着母亲王美人去长乐宫请安,就见太子刘荣的太傅周亚夫被两名卫士押过这柏树下,囚衣上的血迹在雪地里刺得人眼疼。
后来母亲在椒房殿的暖阁里,握着他的手反复摩挲,鬓边的金步摇轻轻晃:“彘儿记着,馆陶公主肯把阿娇许你,不是因你聪明,是因咱们娘俩懂进退。没有她在陛下跟前说话,这东宫的位置,轮不到你。”
他忽然想起那个暮春午后,馆陶公主的寝殿里飘着合欢香,阿娇穿着石榴红的襦裙,正追着一只玉色蝴蝶跑。
公主笑着把他拉到膝上,问:“彘儿若娶了阿娇,要如何待她?”他望着阿娇鬓边的珍珠钗,脆生生答:“若得阿娇,当以金屋贮之。”
这话后来被宫人传得满宫皆知,连父皇听了都忍不住笑。那时他还不懂,这句童言背后,藏着多少后宫与朝堂的角力。
长乐宫的铜铃忽然响了,急促的脚步声从雪地里撞过来。为首的内侍捧着明黄符节,腰间的玉带都跑歪了,跪在雪地里时膝头立刻洇出深色:“太子殿下!陛下……陛下召您即刻入宫!”
刘彻的心猛地沉下去,跟着内侍穿过永巷时,鼻端满是浓重的药味,混着殿内燃着的龙涎香,竟有些呛人。
景帝躺在铺着七层锦褥的龙榻上,脸色比榻边的白玉枕还要白,见他进来,枯瘦的手从锦被里抬起来,指节泛着青:“彻儿,过来。”
他跪在榻前,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听见父皇的声音轻得像要飘走:“朕要去见高皇帝了。这大汉的江山,从今往后,就交给你了。”
景帝指了指立在一旁的丞相卫绾,老丞相的须发都白了,此刻正垂着眼,肩头微微颤抖。“卫卿是忠臣,凡事多听他的……”父皇顿了顿,呼吸忽然急促起来,“还有你祖母窦太后,她素来重黄老,你刚即位,凡事顺着些,莫要违逆。”
刘彻的泪水砸在金砖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却只哽咽着答:“儿臣遵旨。”
他知道父皇这话的分量,窦太后辅佐过文帝、景帝,朝堂上一半的官员都是她提拔的,连父皇当年用晁错削藩,都被她压了三年。
而他自七岁跟着卫绾读《公羊传》,太傅那句“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义也”,早刻进了骨子里。可此刻,那些滚烫的抱负,只能压在心底,像雪下的火种。
三日后,景帝驾崩的消息传遍长安。百姓们都披了麻,市集上的酒肆茶坊全关了门,连最热闹的西市,都只剩风吹着幌子的声响。
即位大典定在腊月初八,那天雪忽然停了,一轮浅金色的太阳挂在未央宫的飞檐上。
刘彻穿着绣着十二章纹的衮龙袍,日、月、星辰纹在肩头,山、龙、华虫纹在衣襟,一步步踏上太极殿的丹陛时,腰间的玉带叩着金扣,发出清脆的响。
百官朝拜的声音像浪潮般涌来,“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喊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刘彻站在丹陛顶端,看着阶下躬身的群臣:卫绾站在最前列,双手捧着朝笏,指节都攥白了;御史大夫冯敬垂着眼,似乎在走神。
而帷幔后的长乐宫方向,他能感觉到一道锐利的目光,正落在他身上。那是窦太后。他忽然想起父皇临终前的嘱托,指尖悄悄攥紧了玉带,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即位后的第一个朝会,刘彻刚提出要重用儒生、修订历法,冯敬就立刻站了出来,朝笏抵着地面:“陛下,窦太后素来主张‘无为而治’,汉初以来皆是如此。更改旧制恐动摇国本,还请陛下三思!”
刘彻正要开口,帷幔后忽然传来窦太后的声音,苍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皇帝刚即位,当以稳定为重。这些新政,先放一放吧。”
他握着龙椅扶手的手青筋微露,指腹蹭过扶手上雕刻的龙纹,终究还是点了点头:“遵祖母懿旨。”
散朝后,太极殿里空荡荡的,只剩阳光透过格窗,在金砖上投下斑驳的影。
刘彻忽然问李延年:“你说,高皇帝当年在芒砀山斩蛇起义时,会不会也有这般身不由己的时候?”
李延年捧着拂尘,头垂得更低了:“奴婢……奴婢不知。”
刘彻却忽然笑了,目光望向窗外的天空。
雪又开始下了,细小的雪粒子落在窗棂上,却遮不住那渐渐亮起来的晨光。
他抬手摸了摸腰间的白玉佩,指尖拂过“慎终如始”四个字,心里忽然清明起来:现在还不是时候,但总有一天,他要让这大汉的天,按照他的心意转。
那时,太傅教他的“大一统”,他藏在心底的抱负,都要一一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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