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元五年(前82年)夏,长安的暑气裹着尘土味扑在人脸上,宣平门的守城士兵赵二擦了把额角的汗,刚和换岗的弟兄交接完铜符,就见一辆黄牛车从东郊的官道慢悠悠过来。
车轮沾着田埂的湿泥,在青石路上拖出两道歪歪扭扭的浅辙,车辕上挂着半袋干瘪的粟米,车棚前插着一面皱巴巴的黄旐,那是西汉皇子出行才许用的旌旗,更扎眼的是车中人:裹着件洗得发白的黄襜褕(短衣),头上扣着顶褪成土黄色的刘氏宗亲帽,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车帮,眼神却盯着城门上“宣平”二字发直。
“站住!何方人氏,敢用黄旐?”赵二握紧了腰间的环首刀,身后四个士兵也围了上去。
车中人却没慌,慢悠悠掀开车帘,声音不高却带着股刻意拿捏的沉稳:“吾乃故皇太子刘据,征和二年湖县未死,今日归朝见驾。”
这话像颗火星掉进了干草堆,瞬间在城门口炸了。赵二懵了,手里的刀差点掉在地上。
九年前巫蛊之祸的事他还记得:太子刘据被逼起兵,长安街巷杀得血流成河,后来太子逃去湖县,听说在民宅里自缢了,皇后卫子夫也跟着上吊,连太子的三个儿子一个女儿都没活下来,这事先帝汉武帝晚年还建了“思子宫”忏悔,怎么如今太子又活了?
没等他反应,围观的百姓已涌了过来。卖浆的王婆挤在最前面,踮着脚往车里瞅:“真是太子殿下?我记得殿下当年过渭桥时,还赏过我家小儿半块胡饼呢!”
这话一喊,更多人往前凑,半个时辰里,从宣平门到未央宫北阙的七里街,挤得连驴车都过不去。
当年太子在东宫时,曾多次劝先帝少征赋税、缓修宫室,长安百姓提起他,总说“东宫有仁君气”。
未央宫的章台殿里,十二岁的汉昭帝刘弗陵正捏着霍光送的玉柄麈尾,听见殿外传来的喧哗声,小手瞬间攥紧了:“霍公,外面怎么了?”
刚从尚书台赶来的霍光,衣袍上还沾着墨渍,他俯身行了礼,声音压得极低:“陛下,有人在北阙自称卫太子,臣已让张安世带羽林卫围了驿馆,先别让百姓冲撞了‘殿下’,待公卿辨认后再做处置。”
他心里比谁都慌:昭帝年幼,朝政全靠他和金日磾、上官桀辅政,若是真太子回来,当年参与平叛的官员、包括他自己,都得担“剿杀储君”的罪名;可若是假的,处置轻了恐有人效仿,重了又怕触怒民间同情太子的心思。
毕竟先帝临终前,曾对着“思子宫”的画像叹“朕错杀吾儿”,只是没敢正式平反。
很快,“令公卿、将军、中二千石官往驿馆辨认”的旨意,由小黄门捧着竹简传遍了朝堂。
丞相车千秋拖着老迈的身子赶到时,驿馆里已挤满了官员:京兆尹田延年攥着袖管,指尖都泛白;御史大夫桑弘羊皱着眉盯着那“太子”,却没敢开口;还有几个当年在东宫当过低级郎官的,凑在窗边偷偷看,嘴皮子动着却不敢吭声。
他们中有人见过太子三十岁时的模样,眼前人眉眼间是有几分像,可太子左眉骨下有颗淡痣,这人却没有;更重要的是,太子当年通《公羊传》,若是真太子,随便问句经文就能辨真伪,可谁都不敢问:万一问住了是假的还好,若是问住了是真的,岂不是逼着先帝认错?
田延年终于忍不住,往前挪了半步,刚要开口问“殿下还记得元鼎年间东宫射猎的事吗”,就被桑弘羊拽住了袖子。
桑弘羊凑在他耳边压低声音:“你疯了?若是假的,他答不上来便罢;若是真的,你这是揭先帝当年的短,想被族灭吗?”
田延年打了个寒颤,赶紧退了回去。驿馆里静得能听见窗外蝉鸣,只有那“太子”端坐着,手指却悄悄抠着座椅的木缝。没人注意到,他的黄襜褕下摆,还沾着颍川郡特有的红土。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带着股边塞的风沙味。光禄大夫隽不疑刚从朔方郡巡边回来,铠甲还没卸,头盔上的红缨还在晃,听说这事就直奔驿馆。
他进门没看众人,目光直直落在那“太子”身上,扫了眼对方的鞋子,那是颍川民间常穿的麻鞋,绝非东宫旧物,当即厉声对身后的侍卫道:“来人!将此诈称太子者拿下,押入廷尉府!”
“隽大人不可!”车千秋急忙拦在前面,“尚未辨明真伪,万一真是太子……”
“丞相此言差矣!”隽不疑握着腰间的佩剑,剑鞘上的铜饰碰得叮当响,“《春秋》有云:蒯聩出奔,辄拒而不纳。卫灵公之子蒯聩因谋逆出逃,其子卫辄继位后,即便蒯聩归来也拒不接纳。何况卫太子当年起兵叛逃,先帝已诏告天下其罪,今日即便真活了回来,也是朝廷钦定的叛臣,岂能让他在此扰乱纲纪?”
这话像盆冰水,浇得满馆官员瞬间清醒。侍卫们上前,那“太子”再也装不住了,挣扎着喊“我真是太子!湖县那具尸体是替身!”,可声音里的慌乱藏都藏不住,被侍卫按在地上时,腰间掉出个小布包,里面是半张颍川郡巫祝画的符纸,还有几张写着“如何模仿太子言行”的竹简。
隽不疑没再看他,转身对霍光派来的使者道:“速将此人押走,廷尉府连夜审讯,务必问出同党!”
当晚,廷尉府的刑讯室里,烛火被风吹得直晃。审讯官拿着鞭子敲了敲桌案:“老实招!你到底是谁?颍川郡来的吧?那红土我认得!”
“太子”终于垮了,哭着供认:“小人名叫成方遂,是颍川郡夏阳县人,平时靠给人占卜、跳巫为生。三年前在安陵(卫太子旧部聚居地)做客,主人家说我长得像故太子,还教了我几句太子当年常说的话。后来听说长安百姓还念着太子的好,新帝又小,我就想冒充太子,求个封侯富贵……那黄旐是我花五十钱从黑市买的,黄襜褕是缝补的旧衣……”
第二天清晨,真相传到章台殿时,昭帝攥着的玉柄麈尾终于松了,小声对霍光说:“霍公,还好隽大夫果断,不然百姓该更乱了。”
霍光也松了口气,当即奏请昭帝:“隽不疑持重知礼,可任京兆尹,镇抚长安。”
三日后,成方遂以“诬罔不道、假冒皇亲”之罪,在长安市的闹市区被腰斩。
这场乌龙过后,隽不疑任京兆尹三年,长安再没出过类似的乱子,百姓都赞他“能断大事,不扰民生”。而霍光也没闲着,他让张安世整理巫蛊之祸的案卷,把当年江充栽赃太子的证据一一归档。
他明白,民间对太子的同情一日不消,就还会有第二个“成方遂”,唯有厘清真相,才能安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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