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历史小说 > 大汉帝国:四百年兴衰风云录 > 第三十九章 盐铁会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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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始元六年(公元前81年)暮春,长安未央宫的晨雾还未散尽,偏殿外已挤满了持笏的臣僚。

十六岁的汉昭帝刘弗陵攥着龙椅扶手,这是他继位后第一次亲自主持关乎国本的朝会,阶下两派的气息几乎要冲破殿宇:

左侧御史大夫桑弘羊身着紫绶金印官服,鬓角虽有霜白,眼神却锐利,身后三位执掌财税的廷臣紧抿着唇,手中竹简上记满了盐铁官营的收支账目;

右侧二十余位贤良文学皆着粗布儒衫,来自淄川的薛广德衣袖上还沾着旅途的尘土,却难掩眼中的激昂,他们怀中揣着的,是沿途收集的百姓诉冤书。

这场由大司马霍光提议的会议,本为商议“罢盐铁、酒榷、均输”,最终却成了西汉朝堂最激烈的思想交锋。

汉武帝刘彻在位五十四年,北逐匈奴至漠北,西通西域设酒泉四郡,可这“武功盛极”的背后,是国库的见底: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卫青、霍去病北伐,一次战役便耗银二十余万斤,相当于汉初十年的财政收入;为填补缺口,桑弘羊推行的盐铁官营迅速起效。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仅盐税一项便占国库收入的三成,可百姓的日子却垮了。

官营铁坊铸的犁铧,厚处如碗,薄处如纸,耕一亩地要换三次犁,往年用私铁时一亩收三石粮,如今只剩一石五;临淄盐官将盐价抬至每石百钱,是文帝时的十倍,贫民只能“淡食”,甚至有村落因无盐腌制粮食,秋收的粟米全烂在仓里。

后元二年(公元前87年)武帝驾崩时,关东流民已达二百万,其中因盐铁官营失去生计的商贾、工匠占了四成。

霍光辅政后,曾派谒者夏侯胜去渤海郡考察,回来的奏报里写着:“郡中均输官强征桑麻,民有织机者,若不缴布,便没入官。今渤海民多弃田逃海,渔舟比往年多了三倍,却仍有饿殍。”

正是这份奏报,让霍光下定决心借贤良文学之力推动政策转向。他知道,若再任由“利”压过“义”,汉室的根基就要动摇了。诏书下达那日,齐鲁儒生们在长安驿馆彻夜长谈,淄川的薛广德摸着怀中百姓的诉冤书叹道:“这一次,要为天下人争个公道。”

会议第三日,辩论终于触及盐铁官营的核心。薛广德率先出列,将一卷麻布铺在阶前,上面是百姓用断折的官铁犁铧拼的“苦”字:“御史大夫请看!河东郡去年因官铁不堪用,弃耕的土地达千顷。《孟子》云‘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如今官营夺民之产,何谈仁政?”

桑弘羊俯身看着那“苦”字,手指轻轻拂过麻布上的褶皱,语气却依旧强硬:“薛文学只提犁铧,不提漠北的将士!去年匈奴入寇五原,杀略数千人,若不是盐铁官营每年供银五十万斤,边军的粮草从何而来?当年晁错在《论贵粟疏》中说‘粟者,王者大用,政之本务’,如今盐铁之利便是‘粟之根本’,废了它,难道要让边民被匈奴屠戮吗?”

话音未落,来自琅琊的文学徐偃上前:“御史大夫此言差矣!文帝时无盐铁官营,却能‘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匈奴虽犯边,却因百姓富足、国力充盈,不敢深入。今陛下若罢官营,让民得其利,百姓自然乐意为国守边,何需靠‘夺利’养兵?”

桑弘羊猛地提高声音:“徐文学可知富商大贾的厉害?临淄盐商田氏,文帝时垄断盐市,一石盐卖八十钱,比今日官价还高!官营不是夺利,是抑豪强!若废官营,田氏之流重掌盐铁,百姓只会更苦!”

这场辩论常常陷入胶着。有一次,昭帝突然开口问:“朕闻酒泉郡有边民因无盐食,患了大脖子病,可有此事?”

桑弘羊一愣,随即奏道:“酒泉盐池被匈奴扰过,今年运盐迟了,臣已令张掖郡调盐接济。”

昭帝又问薛广德:“若罢盐铁,边军粮草如何补足?”

薛广德叩首道:“陛下可减宫廷用度,罢不急之役,再令诸侯贡赋助边,既不夺民利,又能固边防。”

昭帝点点头,没再说话,却让殿内的气氛缓和了几分——这位年轻的皇帝,并非只在听,更在思考。

朝堂上的唇枪舌剑,不过是权力博弈的表象。桑弘羊与霍光的矛盾,早在武帝托孤时便埋下了伏笔:武帝遗诏让霍光、金日磾、上官桀、桑弘羊四人辅政,可金日磾早逝,剩下三人中,上官桀因霍光拒绝其孙女做皇后而怀恨,燕王刘旦自认是昭帝兄长,却未能继位,心怀不满;桑弘羊则因霍光反对他扩大均输范围,又削弱他的财权,渐渐与上官、燕王结成同盟。

会议期间,上官桀曾私下见桑弘羊:“霍光借儒生之力压你,若盐铁官营被废,你我在朝堂便无立足之地。不如趁此机会,奏请陛下封燕王为骠骑将军,分霍光之权。”

桑弘羊虽犹豫,却也明白——盐铁官营是他的政治根基,一旦失去,他便成了无牙的老虎。

而霍光这边,也在暗中布局。他让夏侯胜给贤良文学们透话:“若论及流民,可提渤海郡的案例;若论及官营腐败,可提南阳盐官贪污之事。”他甚至亲自修改了贤良文学的奏稿,将“罢盐铁”改为“罢盐铁之弊”,为后续的妥协留了余地。

有一次休会时,霍光在偏殿拦住桑弘羊:“君侯掌财数十年,应知民力已尽。若再固执,恐非汉室之福。”

桑弘羊冷笑:“霍将军是担心我挡了你的路,还是真为百姓着想?”两人目光相撞,空气中满是火药味。

贤良文学们虽未察觉深层的权力斗争,却也成了关键的棋子。薛广德等人的每一次发难,都恰好击中桑弘羊的软肋;而桑弘羊的强硬反驳,又让霍光有理由向昭帝进言:“桑大夫固执己见,不顾民生,当稍抑其权。”

始元六年冬,一场大雪覆盖了长安,盐铁会议也终于迎来了结果。昭帝在朝堂上宣读诏书时,殿外的雪粒正敲打着窗棂:“罢天下酒榷,允许民间酿酒卖酒;关东诸郡均输官皆罢,民得自相贸易;盐铁官营依旧,但令各郡盐铁官严查质量,若有粗制滥造者,论罪。”

诏书宣读完毕,桑弘羊垂着头,玉笏上的纹路被他攥得发白——他保住了盐铁官营的核心,却丢了酒榷和均输,财权已被削去一半;薛广德等贤良文学虽未完全如愿,却也让百姓卸下了部分重担:废除酒榷后,长安酒价从每斗百二十钱降至八十钱,民间酒坊一月内多了三十余家;关东罢均输后,临淄的布价下跌三成,农妇们终于能多织几匹布换粮食。

会后,霍光趁机将亲信安插在河东、南阳等盐铁重地,加强了对官营的控制;而桑弘羊则因失去均输之权,与上官桀、燕王的联系更密。

始元七年(公元前80年),他们密谋废黜昭帝,立燕王为帝,却被霍光察觉,桑弘羊最终被腰斩于市。

临刑前,他望着未央宫的方向叹道:“若盐铁官营能再行十年,边患必除……”可他没明白,真正压垮他的,从来不是盐铁政策,而是不顾民生的固执。

盐铁会议的辩论,后来被汝南人桓宽整理成《盐铁论》。桓宽本是儒生,却并未偏袒贤良文学,而是如实记录了双方的观点。

他在书中写道:“盐铁之议,非独利也,亦关乎国本;非独义也,亦关乎边防。”这场辩论的意义,早已超越了政策本身:它第一次让儒家“以德治国”与法家“以利强国”的理念在朝堂正面碰撞,也为后世王朝定下了“强国”与“利民”的平衡之道。

到了宣帝时期,西汉的国力因“休养生息”再度鼎盛,粮价跌至“谷石五钱”,是文帝以来的最低水平。

有一次,宣帝与大臣讨论盐铁政策,指着窗外耕作的农夫说:“当年盐铁会议,若一味罢官营,恐无今日之盛;若一味官营,恐无今日之民安。”

这或许就是盐铁会议留给汉室最珍贵的遗产——治国者当知,“利”与“义”从来不是对立的,唯有平衡,方能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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