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元二年的秋霜染白未央宫瓦当那日,桑弘羊在御史府的烛火下摩挲着一枚铜制算筹。案头摊开的盐铁账簿墨迹未干。
从元狩四年协助张汤推行算缗,到元封元年创设均输平准,再到天汉三年将酒榷纳入官营,三十年筹谋让大汉国库从文景之积耗竭到边郡仓廪皆满,每一笔岁入都浸透着他的心血。
忽闻宫监踉跄传报:武帝崩于五柞宫,遗诏立八岁的刘弗陵为帝,以霍光(大司马大将军)、金日磾(车骑将军)、上官桀(左将军)为核心顾命,桑弘羊(御史大夫)与田千秋(丞相)为辅。桑弘羊捏紧算筹,指节发白。他十三岁以心算绝人入侍宫中,四十年辅佐武帝拓河西、通西域、击匈奴,论财赋功绩远超外戚出身的霍光,可诏书里霍光却被喻为周公,总领内朝决策——那是武帝晚年为制衡外朝设的中朝,如今竟成了霍光专权的工具。
始元元年冬,金日磾病逝的消息传来,桑弘羊站在御史府廊下,看着霍光与上官桀并肩入宫的身影,忽然明白武帝设计的三核心制衡已破。上官桀虽与霍光为姻亲(其子上官安娶霍光之女),却因孙女(上官安之女)封后之事与霍光生隙。
霍光以外孙女年幼拒封后,最终虽妥协,却埋下嫌隙。某次朝后,上官桀拉住桑弘羊的衣袖,指节叩着廊柱:霍子孟凭外戚窃据中朝,先生掌天下财赋、监百官,岂能久居人下?
桑弘羊望着宫墙深处的雉堞,一声冷笑里藏尽不甘:他掌的是外朝实权,却连内朝议事的资格都没有。
始元六年春,霍光采纳杜延,这些儒生多来自齐鲁,素来反对与民争利的法家政策,一场名为议政、实为削权的会议悄然开场。
桑弘羊踏入未央宫前殿时,见霍光端坐帘后,贤良文学们捧着《论语》《孟子》,目光如刀,已然明白:这是冲他毕生推行的盐铁官营、均输平准来的。
盐铁官营弊政百出!胶东文学东郭咸阳率先发难,吏卒发卒作铁器,苦恶价贵,百姓或木耕手耨;食盐则强征专卖,味苦难食,边郡民多淡食!
桑弘羊猛地起身,朝服下摆扫过案几:无盐铁之利,何以支朔方军饷?元狩四年漠北之战,单是战马损耗便达十余万匹,非盐铁岁入三千万缗,何以补军需?
他历数匈奴五单于争立、屡犯朔方的史实,痛斥和亲即德政的短视,一口气列举酒泉、张掖等十七处边郡的防御开支,引《管子?轻重》驳得儒生们面红耳赤。
可这场辩论从一开始就是不对等的。
每当桑弘羊以数据戳破弊政谎言,比如指出官营铁器合格率达八成,远超民营,霍光便示意御史大夫史乐成插科打诨:先生莫急,且听文学论仁政;丞相田千秋虽掌外朝,却深知霍光权势,只反复念叨愿陛下裁夺,从不表态。
十七日的唇枪舌剑里,桑弘羊发言百一十四次,却挡不住儒生们罢盐铁、废酒榷、退均输的声浪。
那些被他驳斥得体无完肤的论调,竟都成了霍光削弱他的借口。散会那日,霍光在阶前停步,淡淡瞥他一眼:先生老了,该懂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的道理。桑弘羊攥紧的拳头滴出血来:这哪里是论政?是当众剥夺他的施政权,更是羞辱他四十年的功绩。
盐铁会议后,桑弘羊的愤懑终成燎原之火。他上书为子弟求郎官之职——汉代功臣子弟入郎是惯例,他造酒榷盐铁,为国兴利数千万,这点恩赏本在情理之中。
可奏疏石沉大海,后来才从宦官处得知,霍光看过奏疏后只对左右说:桑氏子弟若有治财之才,可考吏入仕;借父荫求郎,恐坏选官之制。
这话像淬毒的针,刺中了桑弘羊最痛的地方。他想起当年武帝对自己言听计从。
元鼎二年,他建议悉禁郡国铸钱,专令上林三官铸五铢钱,武帝当日便准;如今竟连为子弟求个宿卫之职都要受霍光掣肘。
更让他怒不可遏的是,霍光一边打压他,一边提拔亲信杜延年为太仆、张安世为光禄勋,明摆着要以中朝彻底架空外朝(丞相、御史大夫)的权力。
上官桀适时送来密信,邀他共商大计。桑弘羊深夜潜入上官府,见鄂邑盖长公主的使者已在等候,盖长公主因霍光反对她为情夫丁外人求封侯,早怀怨恨;
燕王刘旦(昭帝之兄)则因不得立心怀不满,三人早已暗中结盟。上官桀铺开长乐宫舆图,指尖点着殿门:
公主设宴邀霍光,伏兵于东阶,杀之即定大局。桑弘羊望着烛火摇曳中众人的脸,四十年的委屈、权力被夺的愤懑、对先帝基业的担忧,终于找到了出口。
他提笔在盟书上签下名字,墨痕深如血色——他要的不是谋反,是夺回属于外朝的权力,是保住武帝留下的财赋制度。
元凤元年九月的清晨,桑弘羊正在核对秋粮调运账目,忽闻府外马蹄声乱。门吏滚爬进来:大人!稻田使者燕仓告密,谋反事泄了!
他猛地起身,算筹散落一地,燕仓是上官桀的属官,因察觉公主府兵卒异动,连夜向霍光告密。
窗外已传来禁军的呼喊,桑弘羊整了整御史大夫的朝服,走到铜镜前:鬓发已白,眼神却依旧锐利,只是多了些决绝。
霍光坐在未央宫前殿,看着被押上来的桑弘羊,语气冰冷:先生历事两朝,为何要反?
桑弘羊大笑,笑声震得殿瓦发抖:反的是你这个窃权小人!先帝轮台诏说当今务在禁苛暴,止擅赋,不是让你废弃盐铁、断送边饷!我桑弘羊掌财四十年,从未中饱私囊,你却以与民争利削我权,以借荫求官辱我门。这大汉的江山,难道只许霍氏专权?
他历数自己为大汉筹谋的每一项国策:五铢钱统一币制、均输平准平抑物价、盐铁官营充实国库,字字泣血。
汉昭帝的谕旨很快传来:桑弘羊参与谋反,灭族。刑场上,秋风卷着落叶掠过他的脸,桑弘羊望着未央宫的方向,忽然想起十三岁入宫时,武帝握着他的手说你是朕的萧何。
他闭上眼的那一刻,仿佛看见盐铁作坊的烟火又升起,算筹在案上排列成整齐的方阵。
他不知道,后来霍光虽罢酒榷,却保留了盐铁官营的核心制度;更不知道,百年后班固在《汉书》里为他立传,称其民不益赋而天下用饶,只是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了。
这场权力博弈的最终输家,从来不是他,是那个外朝掌事、中朝辅政的汉初体制,是那个本可制衡却终被打破的皇权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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