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06年的冬天,新丰鸿门被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喘不过气。
寒风卷着细雪,像无数把小刀子,刮过楚军大营的辕门。
恰在此时,刘邦麾下左司马曹无伤的使者,跌跌撞撞跑了进来,像只受惊的兔子,跪伏在冰冷的地面上。
“沛、沛公刘邦……欲在关中称王,封秦王子婴为相,还、还把秦宫的珍宝都收归己有了!”
项羽猛地一拍案几,青铜酒樽里的酒液“哗啦”溅出大半,顺着案角滴滴答答落在地毯上。
帐外的风雪似乎都被这怒气逼退了几分,“我率诸侯将士在前线浴血奋战,巨鹿之战九死一生,函谷关前死伤无数,他刘邦倒好,领着人从武关钻了空子,捡了个便宜先入了关,还敢独占功劳称王?!”
他说着,猛地拔出佩剑:“明日清晨,我要亲自领兵,踏平霸上,把刘邦这竖子的人头挂在辕门上!”
然而,帐内的怒火与谋划,都没逃过帐外一道身影的耳朵。
夜色如墨,项伯穿着一身深色劲装,腰间别着短刀,贴着营帐的阴影悄无声息地翻出营寨。
刘邦麾下的谋士张良与他有救命之恩,五年前他在楚地杀人避祸,是张良把他藏在柴房、送了盘缠,这份情,他不能不报。
快马在雪地里奔驰,马蹄踏碎积雪,溅起的雪沫子打湿了马腿。
赶到霸上刘邦军营时,已是夜半三更。
营寨里的士兵大多已经睡了,只有几处哨塔上还亮着灯笼,巡逻的士兵裹紧了棉衣,缩着脖子来回走动。
项伯避开巡逻的士兵,贴着营帐的缝隙,悄悄来到张良的营帐外,手指在门板上轻轻叩了三下:“子房贤弟,快开门!有急事相告,晚了就来不及了!”
张良被惊醒时,还握着案上的兵书。他揉了揉眼睛,听出是项伯的声音,不由一愣——项伯是项羽的叔父,深夜来霸上,必定是出了大事。
他连忙披上皮袍,趿着鞋去开门,刚拉开一条缝,项伯就闯了进来,带着一身寒气和雪粒子。
“伯公深夜前来,可是出了什么事?”张良一边给项伯倒热水,一边问道。
“别多问了!”项伯一把拉住张良的手,他的手冻得冰凉,力气却很大,“明日天一亮,项王就要亲自领兵攻打沛公!你快跟我走,从后门走,再晚就来不及了!”
张良心中一紧,但很快镇定下来,抽回手道:“伯公,我是奉沛公之命来辅佐他的,如今他有难,我怎么能独自逃走?伯公稍等,我去通报沛公一声,若是他同意我走,我再跟你走不迟。”
此时刘邦还坐在案前批阅文书,听完张良慌慌张张跑进来说明情况,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子房,这、这可如何是好?我军中只有十万兵力,还是刚招降的秦军和流民,武器都不够用,项王有四十万大军,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这根本不是对手啊!”
“主公莫慌。”张良扶住刘邦的胳膊,声音镇定,“项伯乃项王的叔父,在项王面前说话有分量,而且他素来仁厚,最看重情义。主公不如亲自去见见他,好好说几句软话,再许些好处,或许能有转机。”
一见到项伯,刘邦便快步上前,语气恳切:“这其中一定是有人故意挑拨,想让我和项王反目,还望伯公能在项王面前为我澄清。若是能蒙项王宽恕,我刘邦愿与伯公结为儿女亲家,我家的女儿才五岁,聪明伶俐,伯公的儿子若是不嫌弃,将来就让他们结为夫妻,日后我们互为依靠,亲上加亲!”
他接过酒杯叹了口气:“沛公一片赤诚,我都看在眼里。明日我必会在项王面前为你说情,劝他打消攻打你的念头。但你必须亲自去鸿门赴宴,当面给项王赔罪,把话说开了,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打消他的疑虑。”
刘邦连忙拱手,腰弯得更低了:“多谢伯公!明日我定当亲自前往鸿门,向项王谢罪,哪怕是让我给项王磕头,我也愿意!”
第二天正午,刘邦带着张良、樊哙等十几名随从,骑着马,缓缓来到鸿门的楚军大营。
刚走进宴会厅,就看到项羽端坐在主位上,脸上没什么表情,却透着一股威严,让人不敢直视。
刘邦连忙翻身下马,快步上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躬身下拜:“臣刘邦,拜见项王。!”
项羽见刘邦如此谦卑,连头都不敢抬,心中的怒火消了大半。
他指了指旁边的座位,语气缓和了些:“沛公不必多礼,起来坐下喝酒吧。其实,我原本也没怀疑你,是你麾下的左司马曹无伤,派人来跟我说你想称王,我才动了怒。”
刘邦心中“咯噔”一下——原来告密的是曹无伤这个小人!
他手指在袖中暗暗攥紧,苦笑道:“原来是曹无伤啊!这小人,一定是见我最近没给他升官,心怀不满,才故意挑拨我和项王的关系!”
说着,他笑着端起酒杯:“臣敬项王一杯,祝项王早日平定天下,成就霸业!”
酒过三巡,坐在一旁的范增,却越来越焦躁——他频频向项羽使眼色,先是用眼神示意“动手”,见项羽没反应,又三次举起手中的玉玦。
可项羽每次都避开他的目光,要么跟身边的将领说笑,要么端着酒杯打量刘邦,似乎早已把昨日的怒气抛到了脑后。
范增见状,心中焦急得像着了火。他悄悄离席,脚步匆匆地找到项羽的堂弟项庄。
“庄儿!”范增压低声音,语气急切,“项王心软,下不了手,被刘邦那竖子的花言巧语骗了!你现在进去,就说军中无以为乐,想舞剑助兴,趁机把刘邦杀了!”
项庄点点头,提着剑,大步走进宴会厅,双手抱拳,朗声道:“军中没有什么娱乐项目,末将愿为诸位舞剑助兴。”说着,便拔剑起舞。
剑光闪烁间,他的剑招越来越凌厉,起初还是规规矩矩的剑舞,后来却渐渐变了味——剑尖好几次都擦着刘邦的衣角掠过。
见状,项伯连忙起身,也拔出剑,笑着道:“独自舞剑太无趣,我来陪你一起,也让诸位看看我们项家的剑法!”
说着,便挥剑与项庄对舞起来。他始终挡在刘邦身前,像一堵墙,每当项庄的剑要刺向刘邦时,他都会及时格挡,“叮”的一声,两剑相撞,火花四溅。
项庄几次想绕开项伯,可项伯总能预判他的动作,死死护住刘邦,让他始终无法得手。
张良坐在角落,手心早已捏满了汗,后背的衣袍都被冷汗浸湿了。他知道,再这样下去,项伯总有防不住的时候,迟早会出意外。
于是,他悄悄起身,借着整理衣袍的动作,溜出了宴会厅,快步找到在外等候的樊哙。
“樊哙,情况危急!”张良拉住樊哙的手臂,声音急促得有些发颤,“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的剑招根本不是助兴,是想杀主公!”
樊哙一听,顿时怒目圆睁,他提着剑,握着盾牌,大步冲向宴会厅。
守门的两名士兵想拦住他,伸出长矛挡在他面前:“站住!没有项王的命令,不准入内!”
樊哙大喝一声,像一头愤怒的黑熊,猛地用盾牌撞过去。两名士兵“哎哟”一声,被撞得连连后退,重重摔在地上,长矛也飞了出去。
樊哙冲进帐中时,气势汹汹,眼神像是要喷火,帐内的人都被他这副模样吓了一跳,连项庄的剑舞都停了下来。
项羽下意识地按剑起身,厉声喝问:“来者何人?”
张良连忙跟进来,解释道:“项王息怒,这是沛公的护卫樊哙,他只是担心沛公的安危,一时情急才闯进来,并非有意冒犯。”
项羽上下打量了樊哙一番,不由赞道:“倒是个壮士!来人,赐他一杯酒,再拿一条生猪腿来,让壮士尝尝我们楚军的肉!”
侍从很快端来一斗酒和一条血淋淋的生猪腿。
樊哙接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又把生猪腿放在盾牌上,左手按住猪腿,右手拔出佩剑,“唰唰”几刀,就把猪腿上的肉割了下来,塞进嘴里大嚼起来,嘴角沾满了血沫。
项羽看得直点头,又问:“壮士,酒量不错!还能再喝一杯吗?”
樊哙抹了抹嘴,大声道:“我连死都不怕,一杯酒算得了什么!项王,我有几句话要说,若是说得不对,你再杀我也不迟!”
他顿了顿,声音更响了,震得帐帘都微微晃动:“秦王当年残暴不仁,像虎狼一样残害百姓,动不动就株连九族,还修阿房宫、筑长城,累死了多少人!天下人才会纷纷起来反抗,项王您才能率诸侯将士讨伐暴秦。
怀王曾与诸侯约定,‘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如今沛公先入了关,却没有称王,反而封了秦宫的府库,把百姓安抚好,日夜等着项王来接管。可项王不仅不奖赏沛公,反而要杀他——这和残暴的秦王有什么区别?项王若是杀了沛公这样的有功之人,日后还有谁愿意为您效力?还有哪个诸侯敢信任您?”
樊哙的话掷地有声,像锤子一样砸在每个人的心上。帐内鸦雀无声,连呼吸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项羽被说得哑口无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愣了半天,才挥挥手,语气有些不自在:“壮士说得有道理,快坐下吧,别站着了。”
樊哙走到刘邦身后坐下,依旧怒视着帐中的楚军将领,手始终按在剑柄上,像一头随时准备扑上去的猛虎。
刘邦坐在席间,只觉得后背发凉,冷汗顺着脊梁骨往下流。
他知道,这里就是个吃人的陷阱,多待一刻就多一分危险,必须尽快离开。
于是,他借着酒意,用手撑着桌子,慢慢站起身,拱手道:“项王,臣不胜酒力,头有点晕,想出去如厕,片刻就回,不会耽误项王饮酒。”
项羽正与身边的将领谈笑,随口应道:“去吧去吧,早些回来,还有几坛好酒没开封呢。”
刘邦一出帐,就像兔子一样,拉着樊哙和张良快步走到廊下的阴影里,声音急促得有些发颤:“帐里太危险了,项庄那小子的剑差点就刺到我了!我得立刻回霸上,再晚就走不了了!可我还没向项王告辞,这样走了,会不会让他起疑心,派人追上来?”
“主公,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得上这些!”樊哙急道,他伸手拍了拍刘邦的肩膀,“做大事的人,不必拘泥于小节!如今我们就像砧板上的鱼肉,项王想什么时候剁就什么时候剁,再不走,等范增那老狐狸反应过来,我们连命都没了!”
张良也附和道:“主公,樊哙说得对。霸上离这里只有二十里路,走小道的话,骑马半个时辰就能到。我留在这里,等主公安全了,再拿着礼物向项王致歉,拖延时间,就算他发现了,想派人追,也来不及了。”
刘邦点点头,咬了咬牙,从腰间解下两块玉,他把玉璧和玉斗递给张良:“这玉璧献给项王,玉斗献给范增。子房,你一定要多加小心,若是项王发怒,就多说些软话。”
说完,他又叮嘱樊哙:“你带着几个人,跟我走小道,路上多留意,别被楚军的巡逻兵发现了。”
樊哙应了一声,立刻叫上四名亲信随从,跟着刘邦悄悄绕到军营的后门。
几人弃了马车,骑着马,沿着小道飞快地向霸上奔去。
张良在帐外等了约一个时辰,时不时抬头看看天色,估摸着刘邦已经过了戏水,安全回到霸上了,才拿着玉璧和玉斗,深吸一口气,走进帐中。
他拱手道:“项王,沛公不胜酒力,实在无法继续饮酒,怕在项王面前失了礼,已经先回霸上了。他特意让臣带来玉璧和玉斗,向项王和亚父赔罪,还请项王恕罪。”
范增接过玉斗后,却猛地举起玉斗,狠狠摔在地上。
他指着项羽,气得浑身发抖:“竖子不足与谋!你今天放了刘邦,日后夺你天下的,必定是他!我们这些人,早晚都会成为他的俘虏,死无葬身之地!”
项羽看着碎裂的玉斗,又看了看怒气冲冲的范增,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最终却只是沉默着,把玉璧放在案上,端起酒杯,一口饮尽,眼神里满是复杂。
同日傍晚,刘邦终于回到了霸上的军营。
一进帐,他就把身上的披风扯下来,扔在地上,脸上的疲惫瞬间被冰冷的怒意取代,对着侍从大喝:“传曹无伤!立刻把他给我带来!”
曹无伤走进刘邦的中军帐,看到刘邦坐在主位上,脸色阴沉得像要下雨,他强装镇定,拱手道:“主、主公召见,不知有何吩咐?”
刘邦盯着他:“曹无伤,我待你不薄吧?可你为什么要向项王告密,说我想在关中称王?”
曹无伤“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主公饶命!是项王派人来拉拢我,说只要我告密,就封我为上将军,还送我黄金千两!我一时贪念,才犯了错,求主公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机会?”刘邦冷笑一声,声音冰冷得像寒冬的雪,“你背叛我的时候,怎么没想过给我机会?叛徒不除,军无宁日!来人,把他推出去,斩了!把他的首级挂在营门口,让所有将士都看看,背叛我的下场!”
士兵们上前,架起曹无伤就往外拖。曹无伤一边挣扎,一边哭喊:“主公饶命!我再也不敢了!求主公饶我一命啊!”
片刻后,一名士兵捧着一颗血淋淋的首级走了进来,刘邦看着那颗首级,眼神坚定地对帐中众将道:“诸位都看好了,这就是通敌叛国的下场!从今往后,谁要是敢背叛我刘邦,私通楚军,曹无伤就是他的榜样!”
众将领齐声应和:“末将不敢!愿誓死追随主公!”他们看向刘邦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敬畏——这个平日里看起来温和的沛公,发起狠来,比项羽还要让人害怕。
项羽则在中军帐中独自饮酒,一杯接一杯,眼神迷茫——他不知道,这场看似平静的鸿门宴,已经悄然改变了楚汉双方的命运,属于他和刘邦的争霸时代,才刚刚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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