屯门,一家没有窗户的廉价宾馆。
空气浑浊得像是凝固的胶水,混杂着劣质烟草、汗水与发霉墙壁的复杂气味。
烟雾从大头的指间升腾,又在他布满血丝的眼前缭绕不散。
他面前的玻璃烟灰缸里,烟头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每一根都记录着他内心的煎熬。
一夜未眠。
林华办公室里那段录音,被他的大脑神经一遍遍地自动重播。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在他的记忆里烫下无法磨灭的印记。
“B仔同大头两个傻嗨,仲喺度讲忠义?”
“等佢哋同靓坤斗个你死我活,我哋出嚟收拾残局,屯门就系我哋嘅天下!”
恐龙那粗野的嗓音,肥佬黎那阴险的奸笑,肆无忌惮,仿佛就在耳边。
棋子。
原来,他和大佬B,只是别人棋盘上随时可以牺牲掉的棋子。
忠义?
大头干裂的嘴唇扯出一个无声的弧度,比哭还难看。
他为B哥,为洪兴,在赤柱监狱的铁窗后,数着日子过了整整八年。
两千九百二十个日夜。
他把人生最宝贵的年华,都献给了这个名字。
出来那天,没有想象中的兄弟列队,没有鲜花和掌声。甚至,连他最敬重的大佬B,一句暖心的问候都没有。
如果不是林华,那个被所有人视作疯狗的靓坤头马,他现在可能还在街角那个破旧的报摊,就着冰冷的西北风,靠一份份报纸赚取微薄的收入,勉强糊口。
那个当初跟在B哥身后,连递烟都要哈着腰的小弟陈浩南,如今却开着跑车,搂着美女,成了铜锣湾风光无限的红棍。
世界,早已不是他进去时的那个世界。
他心中那杆名为“忠义”的天秤,在八年后的残酷现实面前,被压得彻底失去了平衡,重重地砸向了另一端。
“B哥……”
“你已经不是当年的B哥了。”
大头低声呢喃,像是在对一个死去的朋友告别。
他将最后一根烟狠狠按进烟灰缸,火星在挤压下爆开,然后彻底熄灭。
他眼中的犹豫、挣扎、不甘,在这一刻尽数褪去,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决绝。
他摸出那部老旧的诺基亚,屏幕的微光照亮了他坚毅的脸庞,他按下了那个只存了不到二十四小时的号码。
……
新世纪夜总会,顶层办公室。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屯门璀璨的夜景,万家灯火如同散落的星辰。
室内,却安静得能听见冰块在杯中融化的细微声响。
林华看着眼前这个神色复杂,眼圈深陷的男人,没有急于盘问。
他只是提起桌上那把紫砂茶壶,将一注澄澈的茶汤,缓缓注入大头面前的白瓷茶杯。
动作平稳,从容不迫。
“峰哥,我想通了。”
大头粗糙的手掌端起那杯尚在冒着热气的茶,不再有丝毫迟疑,仰头便一饮而尽。滚烫的茶水顺着喉咙滑入腹中,仿佛要将他胸中的郁结之气一并冲刷干净。
“我愿意跟你。”
“哦?”
林华的眉梢微微一挑,脸上看不出喜怒。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B哥派来我身边的卧底?”
这个问题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了大头最敏感的神经。
他的脸色瞬间僵硬,随即,一抹浓重的苦涩爬满了脸庞。
“卧底?”
他自嘲地笑了,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萧索。
“峰哥,你太高看我了。我现在在B哥眼里,恐怕连个屁都算不上。”
“他心里,只有他的好兄弟陈浩南。”
林华站起身,缓步走到落地窗前,双手插在裤袋里,背对着他。
他的身影,在屯门的万千灯火映衬下,显得高大而神秘。
“口说无凭。”
他的声音平静地传来,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忠诚,不是用嘴说的。”
“我给你一个任务,不大,也不小。”
林华转过身,目光穿透了昏暗的灯光,直视着大头。
“去查查,B哥最近最大的烦恼是什么。”
“记住,”他加重了语气,“我要的不是他生意上的麻烦,而是能让他夜不能寐,能真正戳到他心窝子里的烦恼。”
大头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这是考验。
一道没有刀光剑影,却比任何厮杀都更凶险的考验。
林华要他交出的,是B哥最致命的软肋。
“给我一天时间。”他沉声应道。
凭借着过去在B哥身边积累下的人脉,大头很快就找到了门路。
一个仍在B哥手下做事,当年和他一起拜过关二爷的老兄弟。
地点选在一家嘈杂的大排档。
塑料桌面上摆着几碟小炒,冰桶里插着啤酒。
几瓶嘉士伯下肚,伴随着油烟和划拳的吵闹声,对方的话匣子彻底打开了,脸上满是愁云。
“唉,阿头,别提了。B哥最近头发都快愁白了。”
“他老婆,B嫂,肾衰竭末期,医生话要尽快换肾。现在光是每个礼拜的透析和各种进口药,就是个无底洞。”
“B哥把能抵押的场子、车子,全都抵押给了银行。可那点钱,丢进去连个水花都见不到……”
老兄弟一口喝干杯里的啤酒,重重地砸在桌上。
“现在下面兄弟的安家费都开始拖了,再这样下去,人心都要散了。”
得到消息的大头,独自走在回宾馆的路上,心情前所未有的复杂。
他将这一切,一字不差地汇报给了林华。
电话那头,长久的沉默。
大头的掌心渗出了汗。他几乎可以预见林华接下来的动作——趁火打劫,用B嫂的命来要挟B哥跪地求饶,甚至,直接断掉B哥的资金来源,让他眼睁睁看着老婆等死。
江湖,本就是如此残酷。
然而,林华的反应,却让他所有的预判都成了笑话。
“阿文。”
林华只是平静地对身边的财务顾问吩咐了一句。
“查一下B哥老婆住在哪家医院,核实未来一年所有的透析、治疗以及换肾手术的全部费用。”
“动用海外的匿名账户,把钱一次性付清。”
“记住,不要留下任何我们可以被追踪到的痕迹。”
“是,老板。”
电话挂断。
大头握着手机,愣在原地,耳边只剩下自己狂乱的心跳声。
第二天。
医院里,B哥正拿着一叠催款单,对着走廊尽头的窗户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满脸疲惫与绝望。
主治医生突然找到了他,脸上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
医生告诉他,他妻子未来一年的所有治疗费用,包括后续的肾源匹配和换肾手术费,已经被一位匿名的“海外慈善家”通过瑞士银行的账户,全部结清了。
B哥当场愣住了,手里的烟掉在地上,他甚至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而在医院走廊的另一个角落,一根承重柱的阴影里。
大头亲眼目睹了这一切。
他看着B哥从呆滞,到狂喜,再到冲进病房抱住妻子喜极而泣。
他看着B哥一家人那发自肺腑的笑容和重获新生的眼泪。
这一幕,如同最猛烈的重锤,狠狠砸在了他的心上。
他内心那座由“江湖规矩”、“弱肉强食”堆砌起来的堡垒,在这一刻,轰然倒塌,化为齑粉。
他从未想过,社团之间的斗争,可以用这种方式来解决。
一掷千金,不为要挟,不为留名,只为击溃对手的心理防线。
先施恩,再图谋。
这种手段,已经完全超出了他对“大佬”这两个字的全部认知。
这不仅仅是金钱和谋略。
这是一种令人从心底里感到敬畏的格局。
这一刻,大头心中最后一丝对B哥的愧疚,最后一缕对过去的留恋,彻底烟消云散。
他知道,自己跟对了人。
他再次拨通了林华的电话,这一次,他的呼吸平稳,声音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质,只有无比的坚定。
“峰哥,我有一份真正的投名状,要亲自交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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