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星刚被李氏那通连珠炮似的咒骂轰到灶房,还没来得及摸索清楚灶台的构造,就听见院里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伴随着大哥林大壮吊儿郎当的调子:“娘,二丫头醒了没?醒了正好,张二柱家的人刚来过,问她那脑子是不是真摔坏了,彩礼还能不能退——”
“退什么退!”李氏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戳痛的尖锐,“一个丫头片子,摔一跤就把婆家摔没了,我林家的脸都被她丢尽了!等她出来,看我不撕烂她的嘴!”
林晚星正在灶房角落里找柴火的手猛地一顿,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下,闷得发慌。
彩礼?退婚?
原主的记忆像是被这句话勾动的潮水,争先恐后地往她脑子里涌——
原主林晚星今年十五,半年前被爹娘许给了邻村的张二柱。张家在邻村算中等人家,张二柱是家里独子,就是性子油滑了些,听说还在镇上赌钱欠了债。可在重男轻女的林家看来,能把女儿嫁出去换点彩礼,给大儿子林大壮攒钱娶媳妇,已是天大的“体面”。
两家商定秋收后就过门,林家收了张家二十斤小米、一块粗布和三两碎银的彩礼。原主性子怯懦,虽听说张二柱名声不好,却也不敢违逆爹娘的意思,只默默记着“嫁人”这回事,平日里连抬头跟人说话都怯生生的。
变故就出在她摔跤那天。
原主跟着嫂子去后山挖野菜,路过一片陡坡时脚下一滑,恰好撞见也在附近的沈砚。沈砚那时看着虽也清瘦,却还能走动,见她要摔下去,伸手扶了一把。就是这一扶,被恰好路过的张二柱他娘看见了。
张二柱他娘本就觉得林家穷,配不上自家,早就想找由头退婚,当即就跳着脚骂原主“不知廉耻”“没出嫁就跟外男拉拉扯扯”,还说她“肯定是早就瞧不上二柱,故意勾引人”。
原主又急又气,争辩几句却被对方堵得说不出话,一时急火攻心,加上本就摔得头晕,竟真的一头栽倒在石头上,磕破了头,昏迷了两天两夜——再醒来,芯子就换成了来自现代的林晚星。
而张家那边,借着这个由头,第二天就派人来“探病”,明着是关心,实则是撂狠话:要么林晚星亲自去张家磕头认错,保证以后“安分守己”,要么就退彩礼、断婚约,还得赔张家“名声损失费”。
李氏是个极好面子又贪小便宜的,既不想退彩礼,又觉得原主确实“丢人”,这两天正左右为难,见林晚星醒了,满腔的火气自然全撒在了她身上。
“死丫头,听见没有!”李氏的声音越来越近,带着鞋底碾过泥土的声响,“张二柱他娘说了,你要是不去磕头,咱家就得把彩礼全退回去,还得再赔五斤红糖!你当咱家的粮食是大风刮来的?”
林晚星深吸一口气,将手里的柴火往灶膛边一放,转过身来。
晨光透过灶房那扇破了个洞的窗户照进来,在她脸上投下一块斑驳的亮斑。她还穿着原主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袖口磨破了边,露出细瘦的手腕,可那双眼睛里的怯懦却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李氏从未见过的平静,甚至带着点冷意。
“我不去。”林晚星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像是落在实处的石子。
李氏愣了一下,像是没听清:“你说啥?”
“我说,我不去磕头。”林晚星迎上李氏的目光,重复了一遍,“退婚可以,彩礼我让他们派人来取,该退多少退多少,但磕头认错不可能,赔红糖更是没道理。”
她在现代虽只是个普通社畜,却也受不得这种窝囊气。原主被人污蔑,凭什么还要低三下四去认错?再者说,那个张二柱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这门亲事黄了,对原主来说未必是坏事。
“反了你了!”李氏反应过来,当即就扬手要打,“你个小贱人,摔一跤把胆子摔肥了是不是?敢跟我顶嘴!张家要是退了婚,你以后就是没人要的老姑娘,我林家白养你这么大——”
林晚星早有防备,侧身一躲,李氏的手落了空,差点因为惯性摔倒。
“娘,”林晚星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这事本就不是我的错。沈砚公子是拉了我一把,可那是救命,不是什么‘拉拉扯扯’。张二柱他娘故意找茬,明摆着是不想结这门亲,就算我去磕了头,他们往后也未必会善待我。到时候我在张家受气,您觉得脸上就有光了?”
她这番话条理清晰,完全不像以前那个只会低着头抹眼泪的二丫头。李氏被噎得说不出话,只瞪着眼睛喘气,一旁的林大壮也看呆了,挠了挠头,似乎在琢磨她话里的道理。
“还有,”林晚星继续说道,“彩礼是他们主动送来的,现在是他们要退婚,凭什么让咱家赔东西?真要论理,该是他们赔咱家的名声才对。您要是不信,咱们可以去村长那里说道说道,看看村里的老少爷们评不评这个理。”
她知道这个年代的人最看重“脸面”和“规矩”,村长的话在村里比爹娘的话还管用。李氏虽然刻薄,却也怕被村长说“不懂道理”,更怕这事闹大了,让林大壮的婚事也受影响。
果然,李氏的气焰矮了半截,嘟囔道:“去村长那里说?说得好像你占理似的……一个没出嫁的姑娘家,跟外男动手动脚,本来就不光彩!”
“我没有动手动脚。”林晚星寸步不让,“当时在场的不止张二柱他娘,还有跟我一起去挖菜的嫂子,她能作证。”
提到嫂子,李氏的脸色更不好看了。大嫂王秀是个老实人,却也最见不得李氏磋磨小姑子,真让她去作证,未必会帮着自己说话。
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是二姐林招娣。她刚从外面回来,手里还攥着一把刚摘的野葱,见院里这架势,赶紧凑到李氏耳边嘀咕了几句。
林晚星看见林招娣的嘴型动了动,像是在说“张二柱”“赌钱”“输了”之类的字眼。
李氏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猛地一拍大腿:“好啊!我说张家怎么突然急着退婚,原来是张二柱那混小子在外头赌钱输光了家底,想把彩礼要回去填窟窿!这是把我们林家当傻子耍呢!”
林晚星心里了然。看来这张二柱果然不是什么好人,张家退婚根本不是因为“名声”,而是缺钱了。
“娘,您听见了吧?”林晚星适时开口,“这样的人家,不嫁也罢。彩礼咱们一分不少地退回去,但想让我受委屈,没门。”
李氏此刻满肚子火气都转移到了张家身上,狠狠啐了一口:“呸!什么玩意儿!一家子没良心的!彩礼退就退,谁稀罕那点东西!只是这口气,我咽不下!”
“咽不下也得咽。”林晚星淡淡道,“难不成您还真想去跟张家吵一架?吵赢了又能怎么样?传出去,还不是说咱家姑娘嫁不出去,跟婆家闹得难看?不值当。”
她顿了顿,补充道:“与其在这事上耗着,不如想想怎么把地里的活计弄好。眼瞅着天越来越旱,要是秋收再不好,咱家的日子才真要难了。”
这话倒是说到了李氏的心坎上。她虽刻薄,却也知道粮食是命根子,当下便把退婚的事暂且搁到一边,瞪了林晚星一眼:“少废话,还不赶紧烧火做饭!想饿死你大哥和你爹吗?”
林晚星没再反驳,转身继续去摸索灶台。
林大壮见没热闹可看,也讪讪地走了。林招娣却没走,靠在门框上,用一种探究的眼神打量着林晚星,嘴角撇了撇,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哼了一声,转身进了里屋。
林晚星知道,自己刚才那番话,不仅惊到了李氏和林大壮,也让林招娣起了疑心。原主怯懦,可她不是。从今往后,她要在这个家里活下去,就不能再像原主那样任人拿捏。
只是,改变带来的未必都是好处,或许还有更多的麻烦。
她蹲下身,将干硬的柴火塞进灶膛,划了根火柴点燃。火苗“噼啪”地舔舐着柴禾,映得她的脸忽明忽暗。烟雾呛得她忍不住咳嗽了两声,眼角沁出些微湿意。
她想起了现代的厨房,干净的瓷砖,明亮的灯光,一按就着的燃气灶……还有冰箱里冰镇的可乐,微波炉里热好的饭菜。那些曾经唾手可得的东西,如今却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咳咳……”
一阵熟悉的咳嗽声从隔壁传来,隔着薄薄的土墙,清晰地飘进灶房。是沈砚。
林晚星的心莫名一动。刚才李氏和林大壮的声音那么大,他想必是都听见了。不知道他听着自己被人指着鼻子骂“退婚”“丢人”,会是什么心情?
她想起早上喂他喝水时,他靠在自己怀里的重量,那么轻,却又带着滚烫的温度。还有他那双紧闭的眼,长长的睫毛像蝶翼一样颤抖。
他到底是谁?为什么会一个人住在林家隔壁?他的家人呢?
无数个疑问再次浮上心头。
灶膛里的火渐渐旺了起来,锅里的水开始发出细微的声响。林晚星起身,拿起那个豁口的粗瓷碗,想再给沈砚端点热水过去。早上给他喝的是凉水,总归是不好的。
可她刚走到门口,就看见林招娣从里屋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空碗,眼神警惕地盯着她:“你要去哪儿?娘说了,让你赶紧做饭!”
“我……”林晚星顿了顿,随口道,“锅里的水还没开,我去看看沈公子醒了没,他昨天好像没吃东西。”
“看他干什么?”林招娣立刻皱起眉,“一个外乡人,病恹恹的,指不定是个麻烦。娘说了,少跟他来往,免得又惹出什么闲话,像上次那样——”
她话里的嘲讽和敌意毫不掩饰。林晚星知道,林招娣一向嫉妒原主能定下一门“还算体面”的亲事,如今亲事黄了,她心里指不定多得意。
“他是客人,又是因为帮我才加重了病情,照看下是应该的。”林晚星平静地回视她,“再说了,他住在这里,是给了房租的,不算白吃白住。”
原主的记忆里有这回事,沈砚刚搬来的时候,给过李氏一小块银子当房租,李氏当时笑得合不拢嘴,连声道“不用不用”,却还是偷偷收了起来。
林招娣被噎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连这个都记得,悻悻地“哼”了一声:“那也不用你操心,娘会安排的。你赶紧做饭,不然等会儿爹回来了,有你好果子吃!”
说完,她转身扭着腰走了,临走前还不忘狠狠瞪了林晚星一眼。
林晚星看着她的背影,轻轻吁了口气。这林家,真是没一个省心的。大哥懒惰,二姐刻薄,娘重男轻女,爹沉默寡言却也从不管家里的是非,原主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难怪活得那么憋屈。
她收回目光,看了看锅里渐渐冒泡的水,最终还是没去隔壁。林招娣说得没错,现在确实不宜再跟沈砚走得太近,免得又被抓住把柄,徒增麻烦。
只是,心里终究有些放不下。那个病弱的少年,此刻是不是还在昏睡?会不会又渴了?
她默默地往锅里添了把米,盖上锅盖,听着锅里“咕嘟咕嘟”的声响,像是在数着这个陌生时代里,属于她的每一分每一秒。
而隔壁的屋里,沈砚其实并没有睡着。
他靠在床头,脸色依旧苍白,却比早上清醒了些。刚才院里的争吵,他听得一清二楚。
那个叫林晚星的姑娘,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他从未在乡野女子身上见过的镇定和锋芒。她反驳李氏的话,条理分明,甚至带着点……狡黠的聪慧。
这和他印象里那个总是低着头、走路都怕踩死蚂蚁的二丫头,判若两人。
是因为摔了头吗?还是……
沈砚的指尖轻轻摩挲着被子上粗糙的纹路,眼神深邃。他想起早上她喂自己喝水时,掌心传来的温度,还有她说话时放柔的语调,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他微微侧过头,看向窗外。透过那层薄薄的窗纸,能隐约看到隔壁灶房的方向,似乎有袅袅的炊烟升起,还夹杂着淡淡的米香。
这个贫瘠而陌生的山村,这个突然变得不一样的邻家姑娘,像一颗投入静水的石子,在他沉寂已久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微小的涟漪。
他闭上眼,掩去眸中的思绪,只留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或许,这个地方,并不会像他想象中那么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