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星撑着炕沿的胳膊还在隐隐发酸,那股酸胀感顺着肌肉纹理一点点往上爬,直到肩胛骨处,像是坠了块沉甸甸的石头。她刚缓过神来,还没来得及细想这具身体为何如此虚弱,身侧就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
那声音轻得像风中残烛,带着气若游丝的虚弱,每一声都像是从干裂的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刮过粗糙的管壁,带着细碎的痛感。林晚星的心莫名一紧,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侧耳细听。
她转头看去,炕那头的少年还陷在昏睡里,眉头蹙得更紧了,仿佛在梦里也遭遇着什么难捱的苦楚。原本就苍白的脸被那阵咳嗽憋得泛起一层极淡的潮红,像是宣纸上晕开的一点浅朱砂,可那红色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又迅速褪去,只剩下近乎透明的青白,连带着唇色都泛着一股病态的淡紫。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濡湿,一缕缕黏在光洁的额头上,随着他急促的呼吸微微颤动,像是暴雨将至前枝头瑟缩的嫩叶。
林晚星这才真正看清他的模样。许是之前脑子里太乱,只顾着消化穿越的事实,竟没仔细打量过这个邻居。他的眉眼生得极清俊,眉骨微微隆起,勾勒出利落的轮廓,眼窝不算深邃,却在长睫的阴影下藏着几分说不清的韵致。鼻梁挺直,山根处的弧度自然得像是被精心雕琢过,唇线分明,下唇比上唇略厚些,只是此刻干裂得厉害,泛着白皮,像是久旱龟裂的土地。
即便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躺在这破败的土炕上,浑身裹着病气,他身上那股子骨子里的矜贵气也没被掩去。那是一种与这穷山恶水格格不入的气质,像是蒙尘的玉,即便被污泥覆盖,也难掩内里的温润光华。只是此刻那双长睫紧闭,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衬得整个人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碎,让人不由得生出几分小心翼翼的珍视。
“水……”
一声几不可闻的低语飘过来,轻得像羽毛拂过心尖。少年的嘴唇翕动着,幅度极小,若非林晚星离得近,怕是根本听不见。他的嘴唇干裂得厉害,唇角甚至起了几个细小的血痂,每一次翕动都像是在拉扯伤口,看得林晚星心里又是一揪。
林晚星下意识地应了声“哎”,刚要起身,动作却猛地顿住。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现在可不是在能随手摸到矿泉水瓶的现代公寓了。环顾四周,这土坯房简陋得近乎寒酸,墙壁是黄泥糊的,坑坑洼洼,还糊着几张泛黄发脆的旧报纸,字迹早就模糊不清。屋顶的椽子上挂着几个干瘪的玉米棒子,想来是这家人存着的口粮。角落里堆着几个半旧的木箱,锁扣都生了锈,除此之外,再无像样的家具。
水在哪儿?
她的目光在屋里急切地扫了一圈,终于在墙角看到一个半旧的水缸。水缸是陶土烧制的,表面有些斑驳,边缘磕掉了一块,露出里面暗沉的陶色。缸口盖着个破了边的木盖,旁边倒扣着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碗沿积着层薄薄的灰,像是许久没被用过。
她趿拉着原主那双前头磨破的布鞋,鞋底早就没了弹性,踩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硌得脚底生疼。她快步走到水缸边,掀开木盖,一股淡淡的土腥味扑面而来。缸里的水不算多,大概只到缸身的三分之一,水面上漂浮着几点细小的杂质。
她拿起那个豁口的粗瓷碗,碗身冰凉,入手沉甸甸的。刚想舀水,手却在半空停住了。指尖探进水里试了试,一股凉意顺着指尖蔓延上来——这水是凉的,带着井水特有的那种沁骨的寒。
少年发着这么重的烧,脸颊烫得惊人,喝凉水怕是不妥。林晚星皱起眉,脑子里闪过现代医学常识:发烧时最好喝温水,既能补充水分,又不会刺激肠胃,还能帮助散热。可这屋里连个烧水的铜壶都没有,灶房在门外那间更小的棚屋里,看这光景,原主家怕是穷得连烧火的柴都得省着用,哪有多余的柴火给一个“外人”烧温水?
林晚星咬了咬唇,唇瓣有些干涩。她回头看了眼炕上的少年,他又陷入了昏睡,呼吸依旧粗重,胸口起伏得厉害,像是风箱在艰难地拉动。额上的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滑,在耳后积了一小片湿痕,看得人心里发沉。
罢了,先解渴再说。林晚星心想,总比让他渴着强,脱水了更麻烦。她舀了半碗水,水面上的杂质被她小心地避开,碗里的水总算清澈些。
她端着碗小心翼翼地走回炕边,碗沿的豁口有些锋利,她的指尖不小心蹭到,被划得微微发麻,泛起一小片红痕。这点疼不算什么,她此刻满心都是那个烧得迷迷糊糊的少年。
“我扶你起来喝点水。”她放柔了声音,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温和无害。原主性子怯懦,见了生人都不敢说话,想来也没跟这少年说过几句话。自己突然这般主动,别再吓着他,万一他挣扎起来,以他现在的身子骨,怕是经不起折腾。
她伸出手,想去扶少年的肩膀。指尖刚触到他粗布褂子下的胳膊,就感觉到他猛地瑟缩了一下,像是被烫到似的,肌肉瞬间绷紧。少年的睫毛剧烈地颤了颤,像是受惊的蝶翼,似乎是想睁开眼,却终究没力气,眼皮只掀开一条极细的缝,露出里面一片混沌的白,随即又重重闭上。喉间溢出一声模糊的呻吟,带着难以言喻的痛苦。
林晚星的动作顿了顿,心里泛起一丝怜惜。她放缓了动作,掌心轻轻覆上他的后颈,那里的皮肤滚烫,隔着薄薄的布料都能感受到惊人的热度。她一点点将他往上抬,动作轻得像是在托着易碎的琉璃。少年的脖颈很细,隔着布料能清晰地感受到皮肤下骨骼的形状,那骨头硌得她掌心有些发疼,想来是瘦了太久。
她将他半扶在自己怀里,让他的后背靠着自己的胳膊。这姿势有些别扭,她得用一只手稳稳地托着他的腰,另一只手才能端起碗。少年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靠在她怀里时,几乎没什么重量,让她莫名想起记忆里那些被遗弃在巷口的小猫小狗,瘦骨嶙峋,却又带着让人无法忽视的脆弱。
“来,张嘴。”她把碗递到他唇边,声音放得更柔了。
少年像是凭着本能,艰难地张开了嘴。他的嘴唇很干,碰到冰凉的碗沿时微微颤抖着,像是怕冷似的。林晚星小心翼翼地倾斜着碗,让水流缓缓淌进他嘴里。水刚碰到他的舌尖,他的喉咙就下意识地滚动了一下,发出细微的吞咽声。
只是这动作对他来说似乎耗尽了全身力气,没喝几口,他的头就往她怀里一垂,彻底没了动静,又沉沉睡了过去。林晚星赶紧用手托住他的头,那重量很轻,却让她不敢有丝毫松懈。她慢慢将他放平在炕上,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摆放一件稀世珍宝。
她拿过旁边那床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薄被,被面是褪了色的蓝布,上面打了至少四五个补丁,颜色深浅不一,针脚也歪歪扭扭。她轻轻盖在他身上,伸手掖了掖被角,手指触到被里的棉絮,硬邦邦的,都结成了团,显然是用了许多年。
“这什么破地方,连床像样的被子都没有。”她忍不住低声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在现代,就算是最普通的家庭,也不会让病人盖这样的被子。
做完这一切,她才发现自己的胳膊已经麻得没了知觉。刚才一直保持着托举的姿势,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一动就传来一阵密密麻麻的刺痛。她坐在炕沿上,揉着胳膊,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少年沉睡的脸上。
这个少年,到底是谁?为什么会生这么重的病?他的家人又在哪里?为什么会被送到这种地方来静养?
无数个疑问在脑海里盘旋,像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清。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这双手算不上粗糙,却也带着长期干活留下的薄茧,指甲缝里还沾着些灰尘。再抬头看看这破旧的土房,墙壁上的裂缝清晰可见,屋顶甚至能看到漏下来的微光。一股强烈的陌生感和惶恐感再次袭来,像是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她真的穿越了。穿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时代,一个连喝口温水都成奢望的贫困农家。没有手机,没有网络,没有熟悉的朋友家人,甚至连生存都成了问题。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踩在泥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越来越近。紧接着,李氏那尖利的骂骂咧咧声就像淬了毒的针,猛地扎进林晚星的耳朵里:
“死丫头,醒了就赶紧滚出来烧火!一家子人等着吃饭,你倒好,躺在炕上挺尸!真是个讨债鬼,当初就不该生你,浪费粮食!”
林晚星浑身一僵,握着拳头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像是堵着一团火,又像是压着一块冰,又热又冷,说不出的难受。她知道,这只是开始,往后这样的磋磨怕是少不了。
不管怎么样,先活下去。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一遍又一遍,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只有活下去,才有机会弄清楚一切,才有机会……或许,才有机会回去。
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转身朝着门口走去。门外的阳光有些刺眼,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而她没看到的是,在她转身走向门口时,炕上的少年忽然缓缓睁开了眼。那双眼睛原本黯淡无光,此刻却亮得惊人,像是被点燃的星火,漆黑的瞳孔里清晰地映着她的背影,纤细,却又透着一股莫名的韧劲。
他的目光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还有一丝深藏的警惕,像是在审视一件突然闯入自己领地的异物。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直到那道纤细的身影消失在门后,门板发出“吱呀”一声轻响,他才缓缓闭上眼,重新沉入昏睡。只是这一次,他紧蹙了许久的眉头,似乎微微舒展了些许,像是卸下了什么无形的防备。
屋里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少年依旧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李氏隐约的骂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林晚星在这个异世听到的,最真实的背景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