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二十年五月十二,南京聚宝门的晨光刚染亮青砖马道,沈渊便牵着马站在了桃叶渡旁。陈主事介绍的客栈就在渡口西侧,青瓦粉墙爬着薜荔,檐下挂着“晚晴居”的木匾。刚将行囊交给店小二,门外便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竟是赵鹤龄的故人陈主事亲自来了。
“沈公子一路劳顿,本该让你歇息,只是今日白鹭洲有场文会,提学御史大人也会亲临。”陈主事递过一卷素笺,“这是参会名士名录,多是南直隶的宿儒,还有阳明先生的几位高徒。”
沈渊展开笺纸,“钱德洪”“王畿”两个名字赫然在列,心中一动。王阳明心学在嘉靖朝正盛,这两位正是心学重镇,今日若能与之论道,既能扬名,更能探知学界风向。他将《武经总要》塞进枕下,换上赵鹤龄所赠的半旧青衫,随陈主事往白鹭洲去。
白鹭洲上早已旌旗摇曳,临水搭起的竹棚下摆着十余张案几,案上笔墨精良,果品丰美。沈渊刚至棚外,便听见一阵争执声传来:“心即理也!若心外有理,何必格物致知?”
说话者是个青衫儒生,正是王畿。对面白发老者抚须冷笑:“阳明先生此言差矣!《礼记》有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未有不格物而能致知者,空谈心性,与晋人清谈何异?”
沈渊立在棚外静观,见众人争论不休,却无一人谈及“心性如何落地”,正合他意。陈主事引着他上前,向提学御史张岳行礼:“大人,沈渊带到。”
张岳目光如炬,扫过沈渊粗布腰带:“便是苏州府试头名?听说你曾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沈渊躬身:“草民妄言,不过有感于东南倭患,百姓流离之苦。”
王畿见他年纪轻轻,不屑道:“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心学尚且未通,也敢谈兴亡?”
沈渊不卑不亢:“王先生此言,草民不敢苟同。阳明先生言‘知行合一’,若只在书斋论心,而不见倭寇焚掠之惨,纵使通晓心学,又有何用?”
此言一出,满座皆静。钱德洪抚掌笑道:“有点意思!那依你之见,心学当如何落地?”
沈渊取过纸笔,略一沉吟写道:“心即理,然理非虚悬。治心者,当验诸实事:见流民则思赈济,见倭寇则思御守,见吏治腐败则思整顿。此谓‘以心驭事,以事证心’,方是知行合一真义。”
他刻意隐去后世“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直白表述,却将其精髓融入心学语境。钱德洪反复品读,叹道:“阳明先生若在,定赞你得其真传!”
王畿仍不服气:“那你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匹夫如何有责?莫非让农夫辍耕抗倭?”
“非也。”沈渊指尖点向案上《大明舆图》,“农夫勤耕则仓廪实,工匠精作则器械利,士子明辨则吏治清。各司其职,便是匹夫之责。昔年戚家军多是义乌农夫,正因知家国安危与己相关,方能以弱胜强。”
这话恰好戳中当下东南抗倭的痛点,张岳眼中精光一闪:“你竟知戚南塘练兵之事?”
“草民曾听苏州府学正谈及,”沈渊顺势起身,“草民以为,抗倭不仅在练兵,更在安民。海禁过严则民无生路,若设市舶司规范贸易,既增赋税以充军饷,又绝流民为寇之由,方是长久之计。”
话音未落,竹棚外忽然传来一声轻笑:“好个‘以心驭事’,只是不知这等见识,是真通透,还是拾人牙慧?”
众人转头,只见一个穿月白襦裙的少女立在廊下,眉目清丽却带着病容,手中握着一卷《传习录》,指尖苍白得近乎透明。她身后跟着的丫鬟捧着药碗,气息微喘,显是刚从病榻起身。
“此乃翰林院编修徐阶之女,徐妙云。”陈主事低声介绍,“体弱却极聪慧,只是性子……”
徐妙云已缓步上前,目光直直盯着沈渊:“你说‘治心当验诸实事’,可曾见过流民易子而食?可曾闻倭寇屠村之哭?”她声音轻柔,却带着刺骨的尖锐,“去年昆山大水,我随父亲赈灾,见三岁孩童饿死在母亲怀中,那母亲却说‘这是命’——你的‘匹夫有责’,在这等‘命’面前,又值几分?”
沈渊心中一凛。这少女的质问直指核心,绝非寻常闺阁女子所能言。他沉吟片刻,提笔在纸上补道:“匹夫之责,始于知命而不认命。民不知责,因教化未及;教化未及,因吏治未清;吏治未清,因朝堂未明。故士子读书,当以清君侧、正吏治、兴教化为本,此乃‘以士之责,启民之责’。”
徐妙云盯着那行字,忽然剧烈咳嗽起来,丫鬟连忙递上药碗。她喝药时,目光仍胶着在沈渊脸上,似要将他模样刻进眼里。待喘息稍定,她将手中《传习录》递过:“这书送你,盼你日后莫要忘了今日所言。”
沈渊接过书,指尖触到扉页上绣着的极小“渊”字,心中微讶。抬眼时,徐妙云已转身离去,月白裙摆在晨光中飘若惊鸿,竟有种易碎的偏执。
张岳这时抚掌大笑:“沈渊,明日随我去见应天巡抚胡宗宪,你这海禁之策,他定感兴趣。”
沈渊刚要谢恩,却见徐妙云的丫鬟又折返,塞给他一个油纸包,低声道:“我家小姐说,南京湿气重,这驱寒的药茶你用得上。”
打开纸包,里面除了药茶包,还有一片撕下来的书页,正是他方才写字的那页,边角被指甲掐出深深的印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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