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阴有处所在,唤作“寡廉洞”。
洞前一道清溪,本该是山明水秀之地,却因洞主龌龊鬼,生生腌臜得连飞鸟也不肯落脚。
溪边的青石上,经年累月积着层黑黄相间的油腻,不知是鼻涕、口水还是别的什么物事,远远望去便如泼了桶陈年菜籽油。洞壁上更别提,苔藓早被熏得枯死,只余下一片片灰黑的污渍,风一吹过,隐约还有股酸馊的脂粉气——倒不是真有脂粉,是龌龊鬼多年不洗澡,身上腌出来的“男人香”。
这日午后,日头正暖得像新酿的米酒,龌龊鬼歪在洞口青石上晒太阳,肚子里的午饭还没消化完,咕咕叫得像揣了只蛤蟆。
忽觉鼻尖一痒,两条黄鼻涕便如两条小蛇般蜿蜒而下,垂到唇边三寸处,兀自晃荡。
他眼皮也不抬,伸出舌头轻轻一卷,那舌尖便如灵蛇吐信,精准无比地将鼻涕卷入口中,咂咂有声,仿佛品什么燕窝鱼翅一般。
洞外忽有樵夫路过,挑着担柴禾打此经过,本想讨碗水喝,见此情景只觉胃中翻江倒海,早上吃的野菜团子差点喷将出来,忍不住啐了一口:“呸!这般腌臜行径,也亏你做得出来!当心山神爷罚你下辈子变茅坑里的蛆!”
龌龊鬼闻言,慢吞吞睁开眼,那双眼被眼屎糊了半边,此刻眯缝着,倒像庙里供的眯眼佛。
他翻了个白眼道:“你懂个屁!这鼻涕是我身上之物,怎容它白白流掉?”
说着伸出两根手指,小心翼翼捏起衣角擦了擦鼻子——倒不是嫌脏,是怕剩下的鼻涕流到脖子里,黏住衣领不好舔——
“便是擦在石头上,也污了我家地界的青石,回头还得费力气刮洗,不如吃了干净。再说了,”他咂咂嘴,露出黄澄澄的牙花子,“这可是上好的‘玉液琼浆’,冬暖夏凉,滋阴补阳,寻常人想吃还吃不着呢!”
说罢,又将另一条鼻涕舔了去,末了还伸出舌头,像小狗似的将嘴唇周遭舔了个遍,连嘴角昨日的饭粒也一并卷入口中,那饭粒上还沾着半片青菜叶子,他嚼得咯吱作响,仿佛在吃山珍海味。
这龌龊鬼,姓苟名俭,人送外号“一滴不漏”。他住的寡廉洞,四壁光秃秃的,连张草席也舍不得铺,说是“省得洗晒,还能省下买针线的钱”。
地上铺的全是他捡来的破麻袋片,天长日久被身子压得油光锃亮,倒成了天然的“席梦思”。
身上那件破棉袄,打了七八十个补丁,有青的有蓝的,还有块红的竟是从姑娘家的肚兜上撕下来的,里子的棉絮都黑成了油毡,却还舍不得换,夜里睡觉便裹着它,连被单也省了。
便是喝口水,也要先将碗舔三遍,再将碗底的水倒在手心,搓搓手,又将手心的水舔干净,末了还要把碗底朝天扣在脑门上,让最后一滴水珠顺着鼻梁流进嘴里,生怕浪费了半滴。
苟俭正舔着嘴唇回味鼻涕的滋味,忽觉肚子饿得慌,便想起今早泡在溪边的米还没淘。他一骨碌爬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其实也拍不出什么灰,都被油泥粘住了——晃晃悠悠往溪边去。蹲在溪边淘米,那米淘得叫一个“精细”,一把米能在水里涮上半个时辰,直到水清得能照见他那张麻子脸,这才恋恋不舍地把米捞上来。
刚要起身,忽见上游漂来一片菜叶,绿油油的,看着像是片菠菜叶子,他眼睛一亮,如饿虎扑食般扑过去,也不顾溪水冰凉,伸手便将菜叶捞起,连泥带水塞进嘴里。
刚嚼了两口,菜叶上的泥沙硌得牙疼,便听对岸有人喝道:“呔!那菜叶是我家的!你这厮好大的胆子,竟敢偷我钱精的东西!”
苟俭抬头一看,只见对岸站着个精瘦汉子,头戴一顶瓜皮小帽,帽檐磨得发亮,却还用铜钉钉着圈花边,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讲究”;身穿一件浆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袖口磨破了边,却用同色的布条细细滚了边;腰间挂着个算盘,那算盘珠子油光锃亮,竟是用紫檀木做的,算珠间还夹着几枚铜钱——倒不是真有钱,是他怕算盘珠子松动,用铜钱卡住;手里还拿着个砚台,砚台边刻着“精打细算”四个小字,正是“鄙吝山庄”的仔细鬼,钱精。
钱精几步跨到桥上,那桥是座独木桥,他走得小心翼翼,每走一步都要先拿脚跺三下,试试木头结不结实,嘴里还念念有词:“一步三摇,两步一靠,木头啊木头,你可千万别断,我还没讨老婆呢……”
走到桥中间,忽见桥板上有个小裂缝,他顿时心疼得脸都白了,蹲下身用手指量了量裂缝的宽度,又从怀里掏出张纸,用砚台里的残墨沾了点口水,在纸上画了个草图,
嘴里喃喃道:“长三寸,宽半寸,用半片竹篾就能修好,竹篾么,后山就有,不用花钱……”
苟俭在对岸看得不耐烦,喊道:“喂!你到底过不过来?不过来我可走了!”
钱精这才回过神,几步跨到苟俭面前,指着他鼻子道:“那菜叶是我今早洗菜时不小心掉的,你怎敢捡去吃了?我告诉你,这片菜叶,是我昨日用两文钱买的,一共三斤四两,我数了,总共是一百二十八片叶子,这片是第七十三片,你吃了它,就得赔我!”
苟俭翻了个白眼道:“你这人真是吃饱了撑的!掉在水里便是无主之物,谁捡到是谁的。再说了,你掉的菜叶,说不定早就被鱼吃了,这指不定是哪户人家丢的呢!”
钱精冷笑一声,从腰间取下算盘,噼里啪啦打了起来,那算盘珠子被他拨得飞快,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倒像是放鞭炮。
“我且算与你听:这片菜叶,重三钱,是我昨日用两文钱买的,按市价,一钱菜叶值六分七厘三毫,三钱便是两文零一厘一毫。你吃了它,便是偷了我两文零一厘一毫。如今是午时三刻,到明日此时,便是一天一夜,按‘九出十三归’的利钱算,你得还我两文一钱三厘……”
苟俭听得头都大了,挥手道:“你这人怎这般啰嗦?不就是一片烂菜叶么?还值得你这般算计?我赔你便是!”
说着便要掏钱,手往怀里一摸,却摸了个空——他哪有钱?平日里喝口水都要去别人家井里偷,哪来的钱赔?钱精见他掏不出钱,眼睛一瞪,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这是我今早买菜的清单,上面写着‘白菜三斤四两,计六文钱’,我一共洗了十二片菜叶,这片便是其中之一,你若不信,我这就回去数,少了一片,你便要赔我十倍价钱!十倍啊!二十文零一厘一毫!”
苟俭见他拿出清单,也不示弱,从怀里掏出一个破布包,层层打开,里面竟是一堆鸡毛蒜皮:“你且看,这是我去年捡的鸡毛,一共三百六十五根,每根都标了日期,哪根是初一捡的,哪根是十五捡的,都记得清清楚楚。你说我占了你便宜,我便跟你去见官,让官老爷评评理,到底是谁小气!”
两人正吵得不可开交,忽听山下传来一阵马蹄声,嘚嘚嘚的,听着像是有大队人马过来。钱精耳朵尖,忙将算盘收起,道:“定是那‘铁公鸡’来了!我得去迎迎,说不定能从他身上讨点好处。上次他来我庄上,喝了我半盏茶,我还没跟他算茶钱呢!”
苟俭也来了精神:“我也去,我也去!那铁公鸡最爱掉东西,上次他掉了根头发,我捡回来,还做了根牙签呢!说不定这次他会掉点什么好东西!”
两人一前一后,往山下奔去。钱精一边走,一边用手指捻着路边的草叶,算计着这草叶晒干了能卖多少钱:“这片草叶宽二分,长三寸,晒干了能当柴火烧,十片能烧一壶水,一壶水能泡两杯茶,一杯茶能跟铁公鸡讨三文钱……”
苟俭则低着头,眼睛像扫雷一般,搜寻着地上是否有别人掉的铜钱、米粒,便是一片破布,他也要捡起来,塞进口袋里,嘴里还念念有词:“破布好啊,破布能补衣服,补了衣服就不用买新的,省下来的钱能买米,买了米能……”
这般两个吝啬鬼,一个龌龊不堪,一个精于算计,却偏生住在这山阴,成了一对“活宝”。江湖上说起这两人,无不摇头苦笑,都说:“宁惹阎王,莫惹二鬼。”
只因这二鬼,一个能把你恶心死——上次有个采花贼路过寡廉洞,被苟俭拉着聊了半个时辰,采花贼回去后吐了三天三夜,从此见了女人都绕道走;一个能把你算计死——有个商人想跟钱精做生意,钱精跟他算了三天三夜的账,从针头线脑算到棺材本,商人最后抱着头哭着喊“我不做了还不行吗”,这才逃脱。
两人正往山下跑,忽听马蹄声越来越近,钱精忽然停下脚步,一把拉住苟俭:“等等!你听,这马蹄声,不像是铁公鸡的!铁公鸡那匹马,马蹄铁掉了个钉子,跑起来是‘嘚嘚——嘚’,三短一长,这声音是‘嘚嘚嘚嘚’,又快又急,定是有大事!”
苟俭也停下脚步,侧耳细听,果然听出不对。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机会”——有大事,就可能有热闹看;有热闹看,就可能有人掉东西;有人掉东西,他们就能捡……想到这里,两人也顾不得吵架,拔腿就往山下跑,一边跑一边喊:“快!快!去晚了好东西都被别人捡走了!”
跑了没几步,钱精忽然“哎哟”一声,捂着脚蹲下身。苟俭回头道:“怎么了?你又耍什么花样?”钱精指着脚道:“鞋!我的鞋!鞋底磨穿了!”
苟俭低头一看,只见钱精的鞋底子果然磨了个洞,脚趾头都露了出来。钱精心疼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捧着鞋左看右看:“这鞋我才穿了三年零六个月,怎么就磨穿了?定是上次过独木桥时,被钉子扎的!不行,我得找铁匠去,让他赔我!”
苟俭不耐烦道:“赔什么赔!快走吧!等会儿要是有银子掉地上,你捡不着可别后悔!”钱精一听“银子”二字,眼睛顿时亮了,也顾不得鞋了,光着脚就往山下跑,一边跑一边喊:“银子!我的银子!别跑!”
那模样,倒像是见了亲爹一般。
苟俭在后头跟着,嘴里骂骂咧咧,脚下却跑得飞快,生怕被钱精抢了先。两人一前一后,像两只被狗追的兔子,转眼就消失在山路尽头。只留下那片被苟俭啃了一半的菜叶,孤零零地躺在溪边,被风吹得滚了两圈,掉进水里,漂向了下游。
溪边的青石上,还留着苟俭晒太阳时压出的印子,那印子油腻腻的,在阳光下闪着光,仿佛在诉说着这山阴二鬼的“光辉事迹”。而那寡廉洞,依旧黑黢黢的,像一张咧开的大嘴,等着它的主人带着“战利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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