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秦府门前的青石板。
秦怀道正把折扇压在眼皮上挡光,忽然听见外头一阵喧哗,夹杂着甲胄碰撞的金属声。他耳朵一竖,心口猛地一缩——这阵仗,不像是普通访客。
“圣旨到——”一声尖细的传唱穿透院墙,直冲内室。
他差点从床上弹起来,又硬生生把自己按了回去,顺手拉过锦被盖住半边脸,只露出一点鼻尖和几缕乱发,呼吸放得又轻又缓,活像一个病入膏肓、连翻身都费力的贵公子。
门外脚步纷沓,张伯的声音带着颤:“老奴接旨!快……快去备香案!”
秦怀道在被子里悄悄翻了个白眼。完了,流言真进宫了。
不多时,一名身着紫袍的小黄门领着两名太医捧着朱漆托盘踏入主卧。屋内早已焚了安神香,婢女们跪了一地,连呼吸都屏着。小黄门清了清嗓子,展开明黄卷轴: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秦氏次子怀道,心系黎庶,宁损己身以安民心,实乃忠良之后,仁德可风。特赐御医问诊,金帛二十匹,上等补药三匣,匾额一方,悬于府门以彰其行。钦此。”
秦怀道在被窝里默默数着赏赐清单,越听越心惊。一块匾?还挂门口?以后他出门溜达都要抬头看自己有多假仁假义?
他还没来得及叹气,那位御医已上前请脉。手指刚搭上腕子,老头就眉头一皱,沉声道:“气血两亏,忧思过度,此乃操劳成疾之象,若不静养月余,恐伤根本。”
秦怀道心里咯噔一下——我昨儿还在后院烤羊腿!
可他不敢动,更不敢反驳。要是这时候说自己能吃能睡能跑能跳,那就是当众打皇帝的脸。而打皇帝的脸,轻则贬官,重则掉脑袋。
他只能微微咳嗽两声,嗓音沙哑:“多谢……御医指点……”
话音未落,眼角已经挤出一滴生理泪水,配合得天衣无缝。
小黄门满意地点点头:“果真贤良,病至此境,尚不忘礼。”
张伯在旁听得热泪盈眶,扑通一声跪下:“二公子仁心天地可鉴!老奴替长安百姓谢陛下明察!”
秦怀道在被子里攥紧了拳头。你们别谢啊,我真的只是想偷个懒!
赏赐很快送进了偏厅。金丝绣缎堆得像座小山,药材盒打开后香气扑鼻,连隔壁程家闻着味儿都派人来打听是不是秦府要办丧事。
最绝的是那块匾,黑底金字,四个大字赫然在目:“仁德可风”。
秦怀道隔着窗缝看了一眼,差点背过气去。这哪是嘉奖,这是给他立碑!
更糟的还在后头。
当晚,宫中再遣使者送来一道口谕:陛下感念秦公子高义,拟命百官择日赴秦府观摩“贤臣养病之范”,以正朝纲,励群臣。
秦怀道一听,差点从床上滚下来。
观摩?我还带表演节目不成?
他立刻把张伯叫来,声音虚弱却坚定:“我……病情反复,畏光惧声,任何人不得靠近主卧十步之内。若强行入内……咳咳……怕是要吐血。”
张伯红着眼眶应下,转身便命人在门前洒水焚香,挂起厚帘,又让两个壮丁扮作郎中,整天端着药碗进出,嘴里念叨:“脉象不稳,需避尘避语避人影。”
秦怀道躺在屋里,听着外头越来越夸张的传言,简直哭笑不得。
有人说他为百姓一夜白头,有人传他梦中仍念“莫扰街邻”,还有人说他拒服名贵药材,只为省下银钱赈济灾民。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油渍斑斑的月白锦袍,默默把袖口往里掖了掖。
这哪是养病,这是演戏。
而且还是全场即兴发挥,导演还是他自己。
第三日清晨,他又被一阵喧闹吵醒。
原来是父亲旧部闻讯赶来贺喜,提着鸡拎着酒,说是来看看“咱们秦家的仁义二郎”。有人甚至当场写下诗文,准备刻碑留念。
秦怀道躲在帐后,听着张伯在外头一一答谢,语气诚恳得让他都想鼓掌。
“二公子说了,一切荣宠皆非所求,唯愿百姓安康,街巷安宁。”
秦怀道掀开帐角,喃喃:“我啥也没说,这话是你编的吧?”
可话说回来,现在澄清也晚了。整个长安城都认定了他是舍己为人的好公子,连李世民都亲自下诏夸他“有古君子之风”。
他要是突然跳出来说“其实我就嫌搬家麻烦”,估计第二天就得被押进大理寺审“欺君之罪”。
罢了罢了。
他重新躺平,把折扇垫回后颈,望着梁上新挂的御赐牌匾,嘴角抽了抽。
既然躲不掉,那就躺着接。
反正躺着也是爱国。
夜深人静,他披衣坐起,推开半扇窗。院子里守夜的家丁见房中有动静,立刻挺直腰板,远远行了个礼。
秦怀道愣住。
那不是敬礼,那是敬畏。
他忽然觉得有点喘不上气。
就为了不想搬个家,现在全府上下看他眼神都像在看圣人。父亲当年战场杀敌都没这么风光。
他摸了摸鼻子,低声嘀咕:“我就是想偷个懒啊……怎么倒像是替国捐躯了?”
话音未落,窗外忽有一阵风掠过,吹得匾额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他抬头望去,月光照在“仁德可风”四个字上,金漆反着冷光,像在嘲笑他。
他盯着看了许久,忽然笑了。
笑完,他躺回去,拉过锦被盖住头,只留一只脚露在外头。
第二天一早,张伯端药进来,发现二公子睡得四仰八叉,折扇掉在地上,一只脚蹬在床沿,另一只脚翘上了枕头。
但那张脸上,笑意未散。
中午时分,宫中又来人了。
这次是程咬金派来的亲兵,送来一坛酒,一张纸条,上书:“老程说,你这病养得比皇上还体面,改日请你喝酒,顺便学学怎么躺着升官。”
秦怀道看完,把纸条揉成团扔进香炉。
火苗一窜,纸灰打着旋儿飞上半空。
他靠在床头,手里捏着一块没吃完的芝麻饼,一边嚼一边想:这日子没法过了。
可偏偏,谁都说他过得最好。
傍晚,西厢传来消息:魏征听闻秦二郎抱病拒迁,连奏本都写好了,标题八个大字——《论当代青年修身之道》。
秦怀道一听,差点把芝麻饼呛进气管。
他挥退下人,独自坐在灯下,望着桌上那块御赐金帛,忽然伸手扯下一角,擦了擦嘴角的饼渣。
擦完,他还嫌弃地抖了抖手。
这玩意儿,擦嘴都嫌硬。
可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脚步。
张伯几乎是撞开门冲进来的,脸色发白:“二公子!兵部侯大人派人来问……您这病,何时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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