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伯几乎是撞开门冲进来的,脸色发白:“二公子!兵部侯大人派人来问……您这病,何时能好?”
秦怀道正啃着半块芝麻饼,闻言差点把牙咬碎。他咽下饼渣,眯眼看向窗外——日头高悬,蝉鸣聒噪,哪还有半点“病入膏肓”的影子。
他叹了口气,把折扇往桌上一拍:“我这病啊,得看天意。”
张伯急得直搓手:“可侯大人的使者还在前厅候着,说……说若公子不便见客,他们也可代为禀报陛下,称您仍在静养。”
“哦?”秦怀道挑眉,“他还挺热心?”
他心知肚明,侯君集哪是关心他病没病,分明是嗅到了风声不对劲——一个装病躲搬家的人,突然被皇帝赐匾、御医问诊、百官观摩,还传得跟圣人投胎似的,谁不盯着?
要是他这时候突然活蹦乱跳地搬进新府,别人不说,光是侯君集就能写三本奏折参他“欺君罔上”。
可要继续装,府里这一摊子事也不能不管。赏赐堆了三天,新府也该搬了。再拖下去,连他自己都要信自己真是个舍身取义的道德楷模了。
“备车。”他忽然站起身,拍拍衣袍上的饼屑,“咱们搬。”
张伯愣住:“现在?”
“不然等全长安的人都来送行?”
半个时辰后,秦家车队缓缓驶入新赐府邸。门楣上那块“仁德可风”的匾额在阳光下一闪一闪,晃得秦怀道脑仁疼。
他刚踏进门槛,就听见身后小厮甲低声嘀咕:“真金匾啊……二公子果然不同凡响。”
他脚步一顿,差点想转身问问:你是不是对“不同凡响”有什么误解?
府内陈设华贵,雕梁画栋,连廊柱上的漆都是新刷的。可越往里走,秦怀道眉头皱得越紧——地面虽扫过,但墙角积灰;花木虽栽,却有几株明显是临时移来的;厨房门口晾着的抹布,居然和他旧府用的是同一批粗布。
“这府邸……多久没人住了?”他问。
张伯低头:“原是前工部侍郎的宅子,因贪墨下狱,抄没入官。陛下赐下时,只说‘修缮完备’。”
秦怀道冷笑一声:“修缮完备?那账本呢?”
“都在东厢书房,前任管家留下的。”
他直奔东厢。推门进去,一股霉味扑面而来。书案上堆着十几本账册,纸页泛黄,字迹潦草,有的甚至用炭笔随意涂改。他随手翻开一本,标题写着《贞观元年至三年采买出入总录》,内容却是:
“三月初五,购西域金丝锦五百匹,价三千贯。”
他翻到库房登记簿,同一日记录却是:“入库粗麻布二十匹,余款未清。”
他又翻另一本《膳食开支》,上面赫然写着:“每日供鹿血两盏,金箔入膳,人参切片佐汤,龙须糖三碟。”
秦怀道合上账本,面无表情地问张伯:“咱家厨房,杀过鹿吗?”
张伯摇头:“连鸡都省着杀。”
“那金箔呢?”
“……买不起。”
秦怀道沉默片刻,忽然笑了:“好家伙,这是把我家当国库使了?”
他立刻命人召集所有管事,索要近三年人事名册与实物清单。自己则带着小厮甲挨个查库房、点马厩、翻柴房。一圈下来,结果令人瞠目——
库中存米不足账面三成,马厩瘦马冒充骏马领饷,就连花园假山石下都藏着一张未销账的“太湖石采购单”,金额高达八百贯。
“这哪是管家,这是劫富济己。”秦怀道揉着太阳穴,“前任主官坐牢了,这群人倒还在这儿演‘忠仆’?”
他意识到问题严重。这些烂账若被人揪住,别说侯君集,随便哪个言官都能参他一本“纵奴贪墨”。更何况,他现在还是个“仁德可风”的贤公子,一点污点都会被放大成十级地震。
不能再躺了。
得理账。
当晚,秦府灯火通明。秦怀道坐在书房,面前摊开七八本账册,手里捏着炭笔,在纸上划来划去。酷暑难耐,他干脆脱了外袍,只穿中衣,发髻散乱,额上全是汗。
第三日午后,他已核完大半。精神萎靡,眼皮打架,脑子像被驴拉磨一样转圈。偏偏这时,他又翻出一本《修缮支出录》,上面写着:“重修正堂,用工三千人,耗银五千贯。”
他冷笑:“三千人?我这正堂才多大?站满都挤不下五百!”
他唤来老工匠一问,对方挠头:“回公子,当时修这府,前后不过二十人,干了半月,顶多花三百贯。”
秦怀道盯着那本账,忽然觉得胸口发闷。这些人,吃相太难看了。
他抓起那本《修缮录》,又顺手抄起《膳食开支》《采买明细》两本,走到炭盆前,猛地一扔。
火苗“腾”地窜起,舔舐纸页。
他本意只是泄愤,烧完便罢。谁知小厮甲正好端茶进来,见状魂飞魄散,冲上前一把将账本从火中抢出,手掌直接按在炭火上。
“啊!”他惨叫一声,却仍死死攥着残页,“公子!这是凭证啊!万一将来……有人诬陷您知情不报……”
秦怀道愣住。
门外已有仆役看见这一幕,惊呼:“二公子焚旧账了!是要肃清朝弊!”
消息像长了翅膀,半个时辰内传遍府上下。
有人说他“怒斥奸佞,焚账立誓”;有人传他“效仿先贤,明志拒腐”;更离谱的是,西市酒肆已有说书人在讲:“秦二郎入府首日,火烧贪墨账,誓清家中歪风,其志如铁,其心如镜!”
秦怀道听着这些传言,坐在廊下啃冰镇瓜,一口瓜瓤喷了出来。
张伯战战兢兢劝道:“公子,如今您一举一动皆被解读为深意……若此刻澄清,反似心虚。”
“我就是气不过!”秦怀道咬牙,“烧个破本子怎么就成了壮举?”
“可……小厮甲已写了条陈,说要将残页呈交御史台,以证公子清廉之心。”
“什么?!”他差点跳起来,“拦住他!别让他去!”
“已经……送出去了。”
秦怀道仰头靠在椅背上,望着头顶屋檐,久久不语。
良久,他低声嘀咕:“我就是想偷个懒啊……怎么连烧个账本都成了政治宣言?”
他最终选择沉默。
既无法自证清白,那就顺势而为。至少眼下,“清廉刚正”的名声比“装病逃差”安全得多。
他命人将救出的账本残页归档,暗中交给一名老幕僚彻查背后之人。同时下令整肃府规:暂停一切采买,重新核查人事,凡有可疑账目者,暂扣月俸。
夜深,他独坐书房,提笔欲写一封辩白信给李世民,写到一半,又觉荒唐——写了也没人信。
他苦笑一声,撕碎信纸,扔进空炭盆。
第二天清晨,府中仆役发现,二公子昨夜睡在书房榻上,折扇掉在一旁,脚翘在扶手上,手里还捏着半块烤糊的饼。
但他脸上,竟带着一丝诡异的平静。
张伯轻手轻脚进来,正要收拾,忽听榻上人嘟囔了一句:
“清廉?我连账本都懒得看完……这官,当得比加班还累。”
话音落,他翻了个身,把饼塞进嘴里,嚼了两下,又吐出来。
太糊了。
飞卢小说,飞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