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怀道坐在偏殿柱边,肩头的伤处像被蚂蚁啃着似的发痒。他不动声色地用折扇柄蹭了蹭,顺手把袖中那枚玉佩碎片又摸出来看了一眼——边缘参差,像是被人硬生生掰断的,握在手里硌得掌心生疼。
他没再嚼纸条,也没装睡。上回吞下去的那团废纸估计还在胃里躺着,这次他决定文明点办事。
膝上摊着三样东西:拓下来的断刃纹路、抄录单的副本,还有那张写着“松香、燕州甲字、铜铃哑”的纸条。他拿折扇当尺子,一条一条对过去,嘴里还小声嘀咕:“兵器从兵部出,墨香往脸上抹,铃不响是因为有人提前踩点——侯尚书,您这刺客是按公务流程派来的吧?”
话音刚落,张伯端着个漆盘进来,上面盖着一方青布。他脚步轻得像怕惊醒谁,走到近前才低声道:“公子,您要的东西。”
布一掀开,是块沉甸甸的墨锭,乌黑发亮,带着一股子熟悉的松烟味儿。秦怀道捏起来闻了闻,眉头一挑:“尚工局三月初批次,加了双倍松香固色——跟刺客蒙面布上那点墨渣,同一批货。”
他又从袖袋里抽出一张薄纸,是幕僚乙连夜誊抄的兵部调令名录。目光扫到第三行时,手指一顿。
“查账那天,侯君集批了两道令:一道补边军刀具,一道……‘试锋损耗’。”他冷笑,“一把刀拿去试锋,能试出个断口来?还能连夜翻墙砍人?这哪是损耗,这是定点清除。”
他把墨锭和拓片并排压在名录上,又将玉佩碎片搁在最上面,像摆了一桌罪证宴席。
“现在就差三十两银子的去向了。”他喃喃,“若那笔钱真是从兵部公款走的账,那就不是个人恩怨,是拿朝廷的钱雇凶杀人——侯大人,您可真是把财政纪律当草纸使啊。”
正说着,殿外传来一阵窸窣脚步。张伯立刻收起东西,退到门侧。
进来的还是那个太医随从模样的年轻人,脸色比早上白了几分,声音也压得更低:“幕僚甲回来了,在赌坊盯了三天,终于看见王五拿三十两银子结账,钱是从兵部司务房一个叫赵七的杂役手里接的。账本虽被烧过,但钱庄掌柜认得那批银子——是上月兵部报销案卷里拆出来的官银。”
秦怀道听完,缓缓点头。
线索闭环了。
兵器、墨迹、时间、路线、内应、赃款,七件零散的拼图咔嚓一声严丝合缝,拼出一张阴鸷的脸。
他站起身,肩头扯了一下,疼得咧嘴,却笑出了声:“好家伙,我本来只想偷个懒,结果你非逼我当侦探。行,既然证据齐了,那咱们就去见见陛下,让他评评理——堂堂兵部尚书,能不能兼职做刺客中介?”
他整了整衣袍,把折扇插进腰带,又顺手从药箱夹层取出一份密封的信封,里面是所有证据的汇总简报,标题只有五个字:《关于侯某人可能想杀我的几点观察》。
“我去太极殿。”他说,“就说奉药复查,顺便聊聊昨晚谁家刀丢了。”
张伯迟疑:“万一陛下不见呢?”
“那就告诉他,”秦怀道眨眨眼,“有人用兵部的刀、兵部的墨、兵部的人,来杀兵部不该杀的人——这事儿要是不管,下次他们可能连刀都懒得换。”
内侍通传后不久,便有小黄门快步出来,请他入殿。
李世民正在御案前批阅奏本,眉头微锁,见他进来,略一抬眼:“怎么,伤口又裂了?”
“没裂,就是有点痒,挠不了,只能靠走动解闷。”秦怀道拱手,“臣今日前来,一是复诊,二是……交个作业。”
“作业?”
“对。”他打开信封,取出几页纸,“这是我昨夜整理的调查报告,题目叫《论某些官员如何巧妙利用公共资源实施非法行为》,建议列入国子监教材,警示后人。”
李世民接过一看,脸色渐渐沉下来。
秦怀道不紧不慢地呈上拓片,指着鱼鳞状锻纹:“此为燕州甲字款,兵部三库独有。经查,近三个月仅侯尚书调用两次,第二次标注‘试锋损耗’,日期正是臣查账当日。”
他又递上墨锭与抄录单:“此墨出自尚工局,每批加松香,市面难寻。而刺客蒙面布残留墨痕,经辨认为同源。另,府中铜铃失声,角门送信之人跛足,经查为兵部司务房杂役赵七。三十两造谣经费,亦由兵部公款流出,经手人为其同伙王五。”
最后,他将残刃轻轻放在御案上,叩了两下:“此物斩于臣肩,若非躲得快,此刻已成凉菜。陛下常说‘功过分明’,那请问——用朝廷的刀杀朝廷的官,算功劳还是过错?”
殿内一片寂静。
李世民盯着那把断刃,手指慢慢收紧,指节泛白。
良久,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像雷滚过屋檐:“仅凭这些,就能定侯君集之罪?”
秦怀道垂首:“臣不敢请斩,只求一查。若查无实据,臣愿当庭认错,辞官归野,从此专心烤羊腿,绝不扰圣听。”
“呵。”李世民忽然笑了,可眼里没一丝笑意,“你倒是会给自己留退路。”
他猛地站起,一掌拍在案上,震得砚台跳了三跳:“来人!即刻传侯君集入宫,朕要问他——兵部的刀,何时成了杀人凶器?兵部的银,何时成了买命钱?兵部的官,是不是都该换个脑子?”
内侍领命飞奔而出。
秦怀道退至殿角,默默掏出折扇,垫在后颈底下,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站着。肩伤还在疼,但他觉得比前两天舒坦多了。
至少,这次不是装的。
殿外阳光正好,照得金砖发亮。远处传来急促脚步,由远及近。
他微微眯眼。
来了。
那人走路极稳,步伐有力,靴底敲在石阶上,一声一声,像在丈量自己的底气。
秦怀道低头看了看袖中的折扇,又抬头看向殿门。
门帘掀开一半,一道紫袍身影立在光里,眉目冷峻,眼神如刀。
秦怀道轻轻说了句:“侯大人,您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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