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怀道把那张写满字的纸折好,压在砚台底下,动作轻得像怕惊醒什么。笔尖还悬在半空,墨汁滴了一小团,正好盖住“够”字最后一捺。他盯着那团黑,忽然觉得这字像是被活埋了。
张伯站在门外,捧着一双新鞋,鞋面是素布的,针脚歪斜,一看就是西市最便宜的那种。“公子,买回来了。”他说,“顺便……听了几句闲话。”
秦怀道抬眼:“谁家孩子又编歌谣了?”
“不止孩子。”张伯声音压低,“坊间都在说您呢。有说您是星宿下凡的,也有说您是妖怪转世的。东头王婆今早跪在巷口烧香,说梦见您脚下踩云,手托三足金乌,乃天命之相。西街老李却跟人咬耳朵,说您夜里不睡,蹲灶前啃骨头,眼睛绿幽幽的,怕不是狐狸精借尸还魂。”
秦怀道愣了两息,然后笑了:“我啃个羊腿,还能啃出个封神榜来?”
“还不止。”张伯继续道,“说书的换了新段子,叫《秦二郎夜观天象,一口羊骨定乾坤》。听说有人拿您的画像贴床头,说是能治小儿夜啼。还有几个寒门学子,在府外摆案焚香,求您赐一句‘治世箴言’。”
秦怀道脸上的笑慢慢僵住。
他站起身,绕过书案,靸拉着旧鞋走到院中。日头正高,照得青石板发白。他抬头看了看府门,铜环锃亮,门缝窄得连风都挤不进。
“我去看看。”他说。
“公子!”张伯急道,“外头乱得很——”
“我就在门口听听,又不露脸。”秦怀道摆手,“总不能让我一辈子憋在这儿,连鞋都不敢出门买吧?”
他没走正门,拐进侧巷,贴着墙根蹭到临街的夹道。这里有个小窗,原是仆役递东西用的,如今蒙了层薄纱。他扒着窗沿,探出半只耳朵。
外面人声嗡嗡,像一锅煮沸的豆子。
“……你说那秦二郎真能掐会算?”一个妇人嗓音尖细。
“怎么不真?昨儿我儿子发烧,我照着说书人讲的法子,把他啃过的骨头灰拌水喝了,今早就退烧了!”
“哎哟,那你可得留着,下回给我也讨点。”
“别瞎说!”另一个老头插嘴,“那是仙骨!凡人碰了要遭雷劈的!我看那秦公子根本不是人,是天上司火之神下凡,专管人间烟火气运。”
“胡扯!”先前那妇人不信,“我娘家表弟在秦府当差,亲眼见他午睡打呼噜,嘴角还挂着油!神仙会打呼噜?会放屁?会骂小厮芝麻饼烤糊了?”
“这你就不懂了。”老头语气笃定,“越是大能,越要示拙于世人。你看他装病、烤肉、躺平,哪一件不是在演?这是为了避劫!避功高震主之祸!陛下现在宠他,将来未必容他。他这是学范蠡,懂吗?”
“哦……怪不得魏大人天天去他家,原来是取经来了。”
“可不是!听说程将军昨天又带酒上门,非要拜他为师,学‘无为而治家’之道。”
秦怀道听得眼皮直跳。
他正想缩回头,忽又听见一阵童声齐唱:
“秦二郎,天星降,
吃羊骨,化民殃,
一扇遮颈如抱月,
半梦半醒定大唐!”
歌声清脆,带着调子,像是编成了学堂里的识字谣。
他扶着窗框的手微微发抖。
这不是夸,这是要把他架在火上烤。
更远处,有个沙哑女声低语:“我昨夜梦见他站在灶前,影子拉得老长,头生角,背生翅,嘴里吐火……可不是寻常人啊。”
“嘘!莫乱讲!万一真是仙人,听了去怪罪怎么办?”
“那就更不能说了!妖言惑众可是要杀头的!”
秦怀道猛地往后一退,后脑勺撞在墙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张伯赶紧扶住他:“公子!您没事吧?”
“没事。”秦怀道喘了口气,脸色发白,“我只是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事?”
“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被人骂,是被人捧。”他喃喃道,“骂你,你还可以说‘错了’;捧你,你连‘我不是’都说不出口。”
张伯沉默。
秦怀道转身就往回走,脚步越来越快,像是后面有鬼追。
“关大门。”他头也不回地说,“所有门窗都关紧,帘子落下,不准任何人进出。”
“连送菜的也不行?”
“送菜的也别放进来!让他们把菜搁门口,敲三下就走!”
“那……说书人要是来采风呢?”
“就说本府没人会说话!全哑了!”
回到书房,他一屁股坐下,手撑额头,久久不动。
外面的世界还在运转,而他已经不敢踏出一步。
他想起昨夜写的那句话:“他们要看,那就让他们看个够。”
现在他知道了,人一旦被当成戏台上的角儿,哪怕你什么都不做,观众也会给你编全套唱词。你想谢幕?不行,他们还要加场。
他抬头看向窗外,阳光斜切进屋,照在砚台上。那张折好的纸静静躺着,像一块墓碑。
他忽然伸手,把笔架上的毛笔一根根拔下来,扔进笔筒。动作很轻,但每一下都像是在切断什么联系。
张伯端了碗茶进来,放在桌上。
“公子,要不……咱们雇几个小孩,在街上散个谣?就说您其实怕鬼,晚上不敢出门,所以才闭门不出?”
秦怀道摇头:“没用。你要说我是人,他们偏说你是仙;你说你是凡胎,他们就说这是‘自污以避天妒’。”
他苦笑一声:“我现在终于懂了,为什么古代那些高人最后都躲进山里。不是为了修行,是为了躲嘴。”
张伯叹了口气,默默退出去。
门关上后,秦怀道缓缓起身,走到门后,将门闩从内侧插上。咔哒一声,像是锁住了整个世界。
他回到案前,抽出一张新纸,提笔欲写。
笔尖悬着,迟迟未落。
良久,他放下笔,把那张写着“别解释”和“让他们看个够”的纸重新展开,仔细抚平折痕。
然后,他把它对折再对折,塞进了袖袋。
窗外,暮色渐浓。
一只麻雀落在檐角,叽喳两声,飞走了。
秦怀道坐在黑暗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的纸角。
他忽然开口,声音极轻,像是自言自语:
“我要是现在冲出去大喊‘我不是神仙我不是妖怪我就是想偷个懒’——”
话没说完,他自己先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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