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怀道把那张折好的纸从袖袋里抽出来，灯焰一跳，照得“别解释”三个字边缘发红。他盯着看了半晌，忽然用指甲在“解”字上划了一道，墨迹裂开，像被谁偷偷改了命。
他抬手把纸揉成一团，扔进烛火。火苗猛地一蹿，映得他眼底发亮。
“张伯。”他开口，声音不响，却像块石头砸进静水。
门外脚步顿住：“公子？”
“去把西厢那间小书房收拾出来，炭盆点上，茶备着，别放糖。”
张伯愣了下：“这么晚了，您要读书？”
“不是读书。”秦怀道已经起身，顺手抄起靠墙的折扇，往脖子后一垫，“是见人。”
“见……谁？”
“几个会动脑子的。”他边走边说，“让他们一个一个来，别碰面，别留名，来了就说是送腌菜的。”
张伯张了张嘴，终究没问，低头去了。
秦怀道踱到西厢，推门进去。屋子不大，一张方桌，四把椅子，墙上挂着幅褪色的《耕织图》。他伸手把画摘下来，反扣桌上，又把桌子挪了个方向，让三把椅子对着门，一把空着留给自个儿。
他坐下，扇子还在后颈撑着，脑袋微仰，像是随时能睡着。
第一个幕僚是甲，五十上下，胡须修剪整齐，进门先作揖，再压低声音：“公子深夜相召，可是因坊间传言愈演愈烈？”
秦怀道眼皮都没抬：“你听说了什么？”
“说您昨夜梦游，在井边写下‘三年旱，五谷伤’，今早就被钦天监证实星象有异。还有人说您啃过的羊骨能治百病，西市都卖断货了。”
秦怀道咧嘴一笑：“那我明天该去摆摊？收钱还是收香火？”
幕僚甲正色道：“公子若真想脱身，不如顺势而为。既然已被捧为‘大智若愚’，何不真作几分姿态？偶于市井露语，使人传为‘天机’；或宴间轻点时弊，令众呼‘先见之明’。虚名可化实势，地位自固。”
秦怀道手指在桌沿敲了两下：“你是让我装神弄鬼，还得装得比现在更像神仙？”
“非也。”幕僚甲摇头，“是让您从被动承受，转为主动引导。如今满城皆信您有非常之能，您越躲，越显得深不可测；若您主动露一手——哪怕只是随口一句——他们便会以为您终于‘显圣’，反而安心。”
秦怀道哼了一声：“然后呢？我每顿饭都得算卦配菜，半夜爬起来写谶语？万一哪天说错了，岂不是要被人扒坟验骨？”
幕僚甲刚要再劝，门又被轻轻叩了三下。
第二位幕僚乙进来，年纪不过三十，眼神活络，一进门就笑道：“方才我在巷口听了半刻，有个老农说您是‘灶王爷转世’，专为大唐烟火气运而来。”
秦怀道翻白眼：“那我是不是还得兼职管厨房？”
幕僚乙正色道：“属下以为，甲兄之策虽妙，却是饮鸩止渴。一旦设局造势，便再难脱身。今日您说一句‘明日晴’，明日下雨，便是欺世；您闭门三天，外头就说您在闭关炼丹——这已不是您说了算的事。”
秦怀道点头：“总算有人说了一句人话。”
“不如仍守静默。”幕僚乙继续道，“只在关键时刻略展小才，使人觉您深藏不露，而非凭空虚构。比如朝中若有争议，您偶然提一句，看似无意，实则点中要害。久而久之，众人只会觉得您‘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而非靠谣言立身。”
秦怀道摸着下巴：“意思是，我不主动唱戏，但可以偶尔客串个龙套？”
“正是。”幕僚乙笑，“宁可让人猜，别让人编。”
屋里一时安静。窗外更鼓响过三声，烛芯爆了个花。
秦怀道缓缓坐直，扇子从脖子后滑下来，落在腿上。
“我本无心功名，只想安度岁月。”他语气平平，“然今局势如潮，避之不及。若全然装傻，恐反惹疑窦；若刻意表现，又恐泥足深陷。”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两人：“尔等所言‘偶露小才’……倒也不失一法。至少，能让那些想捧我的人，觉得他们没看错。”
幕僚甲皱眉：“可若完全不回应，长久下去，难保不会有人怀疑您徒有其名。”
“那就让他们怀疑。”秦怀道冷笑，“怀疑总比把我当活神仙供着强。真当我能掐会算？上回我说‘芝麻饼烤糊了要倒霉’，结果程咬金当天摔进泥坑——你说他是信我这句话，还是信他自己脚滑？”
两人皆笑。
秦怀道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自明日始，诸人照常打探外情，尤其留意坊间新谣。我不发话，绝不主动回应。若有不得已应酬，你们替我斟酌言语，宁可含糊，不可妄断。”
幕僚甲拱手：“公子英明。”
幕僚乙却问：“若陛下亲询，又当如何？”
秦怀道眯起眼：“陛下问我什么？”
“若问政事，您答不答？”
“答。”他干脆利落，“但得答得像句废话。”
“比如？”
“比如‘此事宜慎之又慎’‘民心向背，至关重要’‘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秦怀道咧嘴，“全是大实话，等于没说，听着还特别有水平。”
幕僚乙忍不住笑出声：“这叫‘官场太极’？”
“这叫保命三招。”秦怀道拍了拍他肩膀，“记住，话要说得让听的人觉得自己聪明，而不是让你显得多厉害。”
两人领命退出，脚步轻悄。
张伯在外等候，见人走净，才敢靠近：“公子，都安排妥了。”
秦怀道没应声，独自立于廊下。夜风拂过，吹得檐角铜铃轻响。他仰头望着星空，手里折扇一下一下轻轻敲着掌心，节奏不快不慢，像在数心跳。
远处传来一声犬吠，接着是孩童梦呓般的哼唱：
“秦二郎，天星降，
吃羊骨，化民殃……”
声音飘忽，断断续续。
秦怀道耳朵动了动，没回头。
他忽然停下敲扇的动作，把扇子夹在腋下，从袖中掏出一块芝麻饼，掰下一角扔进嘴里。
嚼了两下，眉头一皱。
“又烤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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