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沉重感并非来自肩头名为“破誓者之怒”的战锤，而是源于战锤核心中，与他灵魂紧密相连的每一丝悸动。
那悸动微弱却执着，如同风中残烛，每一次摇曳都牵扯着凯伦的心脏——仿佛有根无形的丝线从胸腔深处被缓缓抽出，带着温热的血与冰冷的宿命交织缠绕。
每向前一步，锤柄上那些镌刻在黑曜石般的符文便如活物般蠕动，先是渗出刺骨寒意，继而骤然灼烫，像烧红的铁针一根根扎进掌心，皮肤表面浮起细密水泡，焦糊味混着金属腥气钻入鼻腔。
跟在身旁的矮人巴林，喘着粗气，浓密的胡须上沾满了尘土，在篝火映照下泛着油亮的灰黄。他的靴底碾过碎石，发出沙沙的摩擦声，每走几步就咳嗽一声，声音像是两块磨石在干涩地摩擦：“小子，你得听我说……”
“血火祭坛那鬼东西，可不是随便敲敲打打就能回应的。四族至亲之血，那是开门的钥匙，缺一滴，门缝都不会给你开。”他顿了顿，吐出一口浊气，“更要命的是主持者——你，必须亲身经历过‘灵魂剥离之痛’。那不是比喻，是真正的、能把你的灵魂撕成碎片的痛苦。”他抬起粗糙的手指，指向凯伦左肩，“否则，你献祭再多，引来的也不会是盟约之力，只会是那些在虚空中流窜、专门窃听祈愿的怪物。”
凯伦没有回应。
巴林的警告他早已烂熟于心，但此刻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的眼前，挥之不去的，是莱拉最后的模样。
她蜷缩在巨大的地脉水晶簇中央，那曾如月光般皎洁的皮肤上布满了细密的裂痕，仿佛一件即将破碎的瓷器，指尖轻触便会簌簌剥落。点点星光从裂痕中不受控制地溢出，像细沙漏尽般消散在空气里，留下淡淡的银粉气息，微凉而哀伤。他知道，她正在用自己星语者一族独有的方式，将自身灵魂化作无数丝线，去重新连接那因背叛而沉睡的“大地之誓”古老网络。这个过程越是接近完整，她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存在就越趋近于湮灭。她正在变成一个概念，一个誓约本身。
夜色渐深，两人寻了一处避风的岩凹扎营。
篝火噼啪作响，火星跃起如萤，灼热的气浪扭曲了视线，驱散了荒野的寒意，却暖不进凯伦的骨髓。他能感到冷风贴着脊背爬行，像蛇一样钻进甲胄缝隙。突然，他毫无征兆地向前扑倒，膝盖重重磕在坚硬的碎石上，剧痛从膝骨炸开，震得牙齿咯咯作响。
一声压抑的闷哼从他喉间挤出，他拄着战锤的手臂上，青筋如扭曲的蚯蚓般暴起，皮肤下的血液似乎在沸腾，脉搏跳动竟引发皮肉微微震颤。
“破誓者之怒”正嗡嗡作响，低频震动顺着锤柄传入骨骼，如同千万只蜂群在颅内振翅。锤头那颗誓约核心散发着焦灼的幽光，忽明忽暗，映得他脸上光影游移，宛如梦魇附体。
它感应到了远方莱拉的意识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衰弱，竟开始自发地、粗暴地抽取凯伦的生命力，试图通过那脆弱的灵魂链接，逆向输送过去，为那缕即将熄灭的残魂续上一口气。
“凯伦！”巴林大惊失色，一个箭步冲上前，伸手就想夺下那柄正在吸食生命的凶器。
然而，他的手还未触及锤柄，一股无形的力场便猛地将他推开，矮人壮硕的身体踉跄着撞在一旁的岩壁上，震落一片碎石，尘土簌簌落下，呛入口鼻。
“别碰它……”凯伦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汗水混着尘土从他额角滑落，在脸颊划出泥泞的沟壑，“让她吸……只要能多撑一刻，多一刻都好。”
就在意识即将溃散之际，胸口一阵灼热——仿佛怀中的物件也在回应这灵魂撕裂的呼唤。他颤抖着掀开衣襟，发现那卷边缘烧焦、质地脆弱的羊皮纸正散发出微弱金光，触手滚烫，几乎要烙伤指尖。
他用仅存的力气取出它，火光下，古老的文字仿佛活了过来，沿着羊皮表面缓缓流动。这是五年前，他还是教会最锋利的剑时，从圣殿最深处的密档中拼死抢出的《初代封印实录》残页。
此刻，一行字迹如同烙铁般烫进了他的瞳孔：“星语者之泪，乃命定锚点；一人断线，万线崩解。”
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了这句谶语的全部含义。
莱拉不是在修补那些断裂的命运线，她是在用自己的灵魂，去填补、去成为所有因古老背叛而产生的断裂之处。
她就是那个锚点，一旦她彻底消散，整个“大地之誓”网络将不是回到沉睡，而是彻底崩溃，万劫不复。
一股混杂着无边悔恨与滔天怒火的情绪在他胸中炸开，喉咙泛起血腥味，耳膜嗡鸣不止。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凯伦猛然站起。
他高举“破誓者之怒”，不再压抑，而是将自己所有的痛苦、愤怒与决绝全部灌注其中，然后重重地将其顿在地上。
一道银蓝色的火焰以战锤为中心冲天而起，照亮了整片荒原，热浪翻滚，灼得人脸皮发紧。远处群山间的云层开始旋转，如同被无形巨手搅动；大地低鸣，沙石悬浮半空，草叶根根直立。
就在这死寂般的震颤中，南方峡谷的迷雾终于裂开一道缝隙——
一座由巨兽骸骨与深渊黑岩垒成的宏伟祭坛，一点一点，从深渊中升起，森然轮廓逐渐清晰，如同远古巨兽缓缓睁开的眼睑。
银蓝火焰渐渐收敛，融入凯伦的双眸，天地重归寂静，唯有鲜血滴落在碎石上的声音，一声，又一声。
祭坛之上，九个巨大的凹槽清晰可见，正冰冷地等待着四族信物与五位牺牲者用鲜血铺就的道路。
忽然，狂风撕裂宁静。
一道红影破雾而来，踏着砂砾疾奔百步之外，衣袂猎猎，卷起尘烟。紧接着，风中传来熟悉的呼喊，清亮而急切，带着喘息与惊惶：
“凯伦！你不可以走这条路！”
那是莎娅的声音。
凯伦拄着战锤，单膝跪地，鲜血顺着破碎的甲胄不断滴落，在地上汇成一滩小小的血泊。
他抬起头，望向那座刚刚现世的祭坛，眼中燃烧的，是比银蓝火焰更加炽热的决意。
通往终点的路，已经在他脚下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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