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小女子所写所制。”
清辞定了定神,敛衽一礼,
“多谢陆进士方才解围。”
陆景行摆摆手,目光仍流连在诗稿上,赞道:
“不必多礼。好诗!风骨清奇,寓情于景,比今科许多应制诗强出不止一筹。李嵩……李大人竟不肯收?”
他语气中带着几分不可思议。
清辞嘴角牵起一丝苦涩,摇了摇头。
陆景行沉吟片刻,从怀中取出一份名帖,又向身后跟着的小厮要了笔墨,就着那小厮的手背,飞快写了几行字。
“李大人忙于俗务,或是一时看走了眼。”
他将那张写了字的名帖递给清辞,
“你别灰心,寒门女子想出头本就难,我帮你找个人——这位王骞王学士,现任国子监博士,最是爱才,尤喜提携后进。他为人清正,不似某些人只重门第。你持我名帖,去寻他看看。你的诗,你的笺,都非俗物,合该入识者之眼。”
清辞接过名帖,有点颤抖——这是她第一次拿到进士的名帖,纸质虽粗,却比长安纸铺的宣纸还让她安心。
夕阳把李府的青砖墙染成了金红色,巷口的柳树枝桠晃着,把影子投在青石板上,像撒了把碎绿。
陆景行握着《溪柳》笺,反复念着“翠色凌晨露,柔枝拂浅流”,越念越感慨:
“这‘拂’字用得妙啊!把柳丝的软和溪水的活都写透了!我当年写的‘柳色映官墙’,比你差远了。李大人不收,是他被银子蒙了眼,不是你的诗不好。”
清辞攥着名帖,还是有点不敢信:
“王学士……真的会看我的诗吗?我是女子,还是用这么粗的笺纸写的……”
“他要是不看,我就去翰林院堵他!”
陆景行笑着,从袖里摸出支磨得发亮的小楷笔——笔杆是普通竹制的,笔头却保养得好。
“我在名帖背面写句推荐语,他看了肯定见你。”
他提笔写下“此人诗有风骨,笺藏草木心,寒门之才,当惜之”,墨字力透纸背,
“我当年递温卷,王学士也是看了前辈的推荐才肯见我,他最恨以身份取人。”
萧远站在旁边,没说话,只是看着陆景行——他穿的进士服虽旧,却整洁;说话虽温和,却透着坦荡,不像自己,连赴考的盘缠都凑不齐,只能靠教私塾糊口。清辞手里的名帖,是他这辈子都没机会拿到的东西。
“我已经让人去请王学士了,他住得近,就在隔壁巷,很快就来。”
陆景行说着,又捡起《苏木染笺》,小心避开沾血的地方,
“这‘苏木凝香’写得好啊,胡商栈的烟火气、你制笺的用心,都在里面了。我要是早见着,肯定早帮你推荐了。”
没等多久,就看见一名身着褐色儒衫、精神矍铄的老者,在家仆引领下匆匆赶来,想必是陆景行方才让小厮去请的。
“景行,何事如此急着唤我?可是又得了什么好句……”
王学士话音未落,目光已被陆景行手中的诗稿吸引。
陆景行将诗稿递过,笑道:
“王学士您来得正好,且看看这个。”
王学士接过,先是摩挲了一下纸笺,惊讶道:
“咦?这纸有点意思,厚实坚韧,染色也雅致,非坊间俗物。”
再细看诗句,眼中精光更盛,
“‘苏木凝香染素笺,芙蓉泣露注诗魂’……妙啊!咏物贴切,托物言志,这‘泣露注魂’四字,灵气逼人!这是哪位才子新作?”
陆景行含笑指向清辞。
“作者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王学士这才注意到站在一旁的清辞,见她年纪轻轻,还是个女子,布裙荆钗,更是惊讶。
“竟是位小娘子所作所书?”
清辞再次行礼,
“小子雕虫小技,不敢当学士谬赞。”
“当得起!自然当得起!”
王学士抚掌大笑,爱不释手地翻看诗稿,
“诗好,笺亦佳,相得益彰!小娘子,你这笺可能售卖?老夫愿订十首,就写此间风物,每首……十文!不,十五文!就用此笺书写!以后你写了新的,直接送翰林院来,我给你留着门!”
清辞闻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十五文一首!十首便是一百五十文!这几乎是她和娘小半个月的嚼用!她攥着那串刚刚得來的、沉甸甸的铜钱,眼眶红了——她太感动了。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凭自己的诗才和手艺,获得了来自正统文坛的、毫无偏见的认可。
“多谢……多谢王学士!多谢陆大人!小子……小子一定用心写!”
她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发颤起来,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王学士拍了拍她的肩,又看向陆景行,笑着点头,
“你这孩子,还是这么爱帮寒门子弟,跟当年一样。”
萧远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清辞眼中的光彩,王学士的赞赏,陆景行的从容,都像针一样刺在他心上。他替清辞高兴,却又为自己感到深深的悲哀。他护不住她,解不了她的围,最终让她崭露头角的,还是别人的引荐。他抿了抿嘴唇,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清辞……陆进士身份清贵,王学士又是文坛耆宿……他们……他们比我更有本事。日后你若再有难处,或可……或可寻他们相助。”
清辞愣住,愕然转头看他。
“萧先生?您……您不帮我了吗?您是我的老师啊!”
萧远却避开了她的目光,像是无法承受那份纯粹的依赖与信任。
他喉咙滚动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再说,猛地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快步离去,青石板上只留下一个仓促而寥落的背影,迅速消失在巷口拐角。
清辞看着他消失的方向,手里的铜钱变得冰凉。
方才的喜悦被这突如其来的疏离冲淡,心里空落落的,漫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
陆景行看出她的失落,拍了拍她的肩:
“他不是不帮你,是寒门士子的自尊让他不好受。我当年也这样,看着别人能帮我,自己却没本事,心里堵得慌。以后他想通了,还会帮你的。”
而在不远处巷角的阴影里,另一双眼睛正死死盯着这一幕,充满了怨毒。
张掌柜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他亲眼看着差役两次拿人都被化解,又眼见着陆景行如何赏识那丫头,王学士如何当场订诗。胡商抱团,进士撑腰,这丫头的运气简直好得邪门!
他咬牙切齿地对身边跟着的伙计低声咒骂:
“呸!算这死丫头走运!又是胡人又是进士的!但她想靠几首破诗就在长安城出头?没那么多容易!”
伙计惴惴不安地问:
“掌柜的,那……那差役那边还打点吗?”
“还打点什么?!”
张掌柜没好气地低吼,
“那两个废物点心,一个进士就吓软了脚!没用!”
他眯起眼,阴冷的目光扫过正与王学士说话的笑颜,一个新的毒计浮上心头。
“硬的不行,就来软的!明的玩不过,就来暗的!”
他狞笑着自言自语,
“李大人不是最重名声,最厌‘女子无德’吗?我去跟他说道说道,让他在文人圈里放话,就说沈清辞此女,行为不端,与胡商往来密切,其诗其笺,皆乃哗众取宠、伤风败俗之物!我看谁还敢买她的诗,荐她的笺!断她的路!”
他最后恶狠狠地瞪了那个方向一眼,拂袖转身,融入熙攘人流。
夕阳将天空染成绮丽的胭脂色,一如清辞笺上的苏木红。
她攥着人生第一笔“订单”所得,怀揣着被认可的巨大喜悦,却也背负了恩师莫名离去的惶惑,更对即将袭来的、更为隐秘的恶意,一无所知。
长安街市,华灯初上,映照着红颜初绽的笑靥,也照见了暗处滋生的冷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