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次,门开了条缝,萧远递出个布包给路过的学生,瞥见她,眼神像被针扎了似的,赶紧把门关上,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我再想想”,像片羽毛落在她心上,没分量却挠得慌,让她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
萧先生这是怎么了?
沈清辞感觉有点不认识萧先生了!
“沈姐姐!”
这一天,一个清脆的声音从巷口传来,小豆子扎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小辫,提着个陶碗跑过来,碗沿还沾着米粒,是私塾学生剩下的粥。
他蹲在清辞旁边,从怀里掏出块干硬的麦饼,饼壳上还沾着点灰,递过去给她,说道:
“这是萧先生让我给你的,他说……日头太毒,你别等了,耽误回家给娘煎药,他会心里不安的。”
清辞接过麦饼,饼壳硬邦邦的,能摸到里面没磨碎的麦麸——这是私塾后厨剩下的,学生们都不爱吃。
她把饼小心放进怀里,贴着兰草笺,小声问:
“先生是不是嫌我没束脩?我昨天跟张阿婆说好了,以后我帮她洗一天衣服,她给我两文钱,攒够了半匹绢,就给先生送过来当束脩。”
小豆子挠了挠头,眼神躲躲闪闪的,手指抠着衣角,半天才小声说:
“不是束脩的事。昨天李员外家的管家来私塾,穿的绸衣比赵先生的还好,跟萧先生说‘别跟寒门丫头来往,耽误你找门路’。先生怕……怕连累你被李员外刁难,也怕丢了李员外给的活计——那活计能给半匹绢呢,够先生买三个月的米。”
“李员外?”
清辞攥紧麦饼,饼渣掉在地上,被蚂蚁围着转,
“是仁心堂外那个穿金线绸衣的李公子家吗?先生要给李公子当家教?”
“嗯。”
小豆子点点头,声音压得更低了,
“李员外说,只要先生把公子教好了,不仅给半匹绢,还能帮先生在京兆尹衙门找个抄书的活——那活计安稳,每月都有现钱。先生昨天晚上翻了半宿《楚辞》,灯油都熬干了,还叹着气说‘寒门书生,哪有选择的余地’。”
清辞没再说话,只盯着侧门的铜环。
阳光从树叶缝里漏下来,在她脚边投下一点点柔和的光斑,却暖不了她心里的寒凉。
她想起早上萧先生腕上的疤,像被钝器划的,想起张阿婆说他从襄阳来躲着,不敢提过去的事,突然明白——萧先生不是不愿教,是怕了,怕权贵的打压,怕连这点能糊口的活计都丢了,最后连安身的地方都没有。
“我不怕连累。”
清辞突然开口说道:
“我明天还来,先生要是愿意教,我就帮他抄书、整理诗稿,比给李公子当家教还用心;要是不愿意,我就跟他说谢谢,谢谢他的麦饼,也谢谢他愿意把书借给我看。”
小豆子愣了愣,又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小布包,里面是半块硬糖,糖纸都发黄了:
“这是我娘给我的,沈姐姐你吃,甜的,吃了心里就不难受了。”
清辞摇摇头,把糖推回去:
“你吃吧,我娘要是好了,我再去西市给她买糖吃,买那种裹着芝麻的。”
她起身拍了拍裙摆的土,怀里的兰草笺硌着胸口,像块小小的石头,压着却也撑着她——不管萧先生愿不愿教,她都要试试,为了娘,也为了自己能写出更好的诗。
街上的人逐渐多了起来,挑菜的农夫担着空筐往回走,筐底沾着的泥滴在青石板上,留下一串湿痕;卖糖葫芦的老汉扛着杆子吆喝,糖霜在阳光下闪着光;还有些学子三三两两地从私塾正门出来,手里拿着折扇,说说笑笑的,话题离不开“谁家的绢布好”、“哪家酒楼的菜香”。
沈清辞还蹲在侧门,怀里的兰草笺被她摸得发皱,边角都软了,却还是没舍得离开。
远处突然传来马蹄声。
李府马车拐过街角,青绸帘子晃着金线流苏。李公子穿着件光鲜亮丽的绸缎衣,摇着把折扇,带着两个家丁走过来。他身后跟着的马车上,还放着个描金的食盒,一看就是刚从酒楼回来。
“哟,这不是想拜师的女娃子吗?还在这儿蹲着呢?”
清辞没理他,想往树荫里缩缩,却被家丁拦住了——家丁抓着她的胳膊,疼得她差点叫出声。
李公子慢悠悠走到她面前,用扇尖轻轻戳了戳她的粗布襦裙,继续嘲笑道:
“跟你说过多少次,女子就该在家洗衣做饭,纺线织布,还来私塾凑什么热闹?你知道私塾的束脩要半匹绢吗?你家一年能挣出半匹绢?”
清辞咬着唇,没说话,却把怀里的兰草笺攥得更紧。
李公子见她不吭声,转头却看见萧远走了过来,语气突然软了些,劝说道:
“萧先生,您是读书人,跟这种寒门丫头凑什么热闹?我爹说了,您要是好好教我,不仅给您半匹绢当束脩,还能帮您在京兆尹衙门找个抄书的活——那活计每月有五贯钱,比您在私塾混日子强多了,您犯不着为了她丢了好日子。”
萧远没接话,只是往清辞身前站了站,把她挡在身后,粗布长衫的袖子扫过清辞的胳膊,带着点墨香。
李公子见萧远不领情,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声音也硬了:
“萧先生,您可别不识抬举!我爹说了,您要是敢跟这破布烂衫的丫头来往,不仅家教的活计没了,那半匹绢也别想拿,连您在长安想找个抄书的活,都没人敢用您——您以为哪家敢得罪我李家?”
“萧先生愿不愿教我,不是你说了算!”
清辞从萧远身后探出头,攥紧拳头,说道:
“我写的诗比你好,你上次在仁心堂,连‘柔枝拂浅流’都念错,还好意思说我?”
李公子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抬手就要打:
“你敢顶嘴?我爹可是李员外,只要他一句话,就能让你家在浣花溪待不下去,让你娘连药都买不起!”
“住手!”
萧远猛地喝了一声,声音有点局促,然而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
他转头看向李公子,眼神像淬了冰:
“李公子,她没说错。你上次背《关雎》,把‘雎鸠’念成‘锥鸠’,连字都认不全,还有脸嘲笑她?我教谁,不用李员外管,这家教的活计,我不做了。”
这话引来周围围观百姓的一阵哄笑和拍手叫好。
在浣花溪,街坊们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义大勇的萧先生。
这是破天荒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