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姜和几棵艾草,被施染仔细地收了起来,像一个隐秘的印记,藏在她乏善可陈的生活里。她没有再用它们,仿佛动用它们,就会打破某种脆弱的平衡。日子依旧在沉寂中流淌,只是偶尔,当她经过某些地方,或听到关于南玥奴的只言片语时,心弦会不易察觉地绷紧一瞬。
云汐宫的炭火愈发紧张,内务府的克扣变本加厉。锦心尝试去理论过几次,每次都无功而返,回来时眼圈红红的,却还要强颜欢笑。施染只是拍拍她的手,轻声说:“无妨,忍一忍就过去了。”她早已习惯这种寒意,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人情上的。
这日,天气难得放晴,阳光透过单薄的窗纸,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几块模糊的光斑。施染想起旧书阁还有几本未曾看完的游记,便决定再去一趟。一来可以避寒——书阁虽也冷清,但高大的书架总能挡些风;二来,那里是她唯一可以暂时忘却身份、畅游天地的地方。
旧书阁位于皇宫东南角,是一座两层的小楼,因存放的多是前朝旧籍和无关紧要的杂书,平日少有人至,只有个年迈耳背的老宦官负责看守。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陈年纸墨和尘埃的味道扑面而来。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无数微尘。
施染轻车熟路地走向靠里的一排书架,那里放着许多地方志和游记。她踮起脚,想去够上层的一本《西域风物志》,指尖却总是差那么一点。正当她准备去搬个垫脚的矮凳时,一只骨节分明、却带着新旧伤痕的手,从她身后伸过,轻松地将那本书取了下来。
施染浑身一僵,猛地回头。
厌楚尧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他依旧穿着那身灰色的奴役服,身形挺拔,却比前两次见时似乎更清瘦了些,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他将书递给她,动作算不上恭敬,却也并非无礼,只是沉默。
“你……”施染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接过书,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她飞快地扫视四周,确认除了远处打盹的老宦官外,再无他人。“你怎么会在这里?”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厌楚尧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脸上,那双曾让她心悸的眼睛,此刻深邃得像古井,看不出情绪。“奉命,来清理顶阁的积尘和蛛网。”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
施染这才注意到,他脚边放着一个木桶,里面是清水和抹布,旁边还靠着一把长梯。原来如此。这里是杂役房负责清扫的区域,他出现在这里,合情合理。
两人之间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书阁里安静得只能听到彼此清浅的呼吸声,以及远处老宦官偶尔发出的鼾声。阳光透过尘埃,形成一道道光柱,将两人笼罩在一种与世隔绝的静谧里。
“那日……多谢。”最终,是厌楚尧先开了口,声音依旧很低,目光却移开了,落在旁边一排排落满灰尘的书脊上。他指的是她出面制止太监殴打的事。
施染握紧了手中的书,指尖微微发烫。“不必。”她简短地回答,语气尽量保持平淡,“我只是不想听到吵闹声。”她试图为自己的行为找一个合理的、疏离的解释。
厌楚尧没有再说话,只是拿起抹布,浸入水桶,开始沉默地擦拭书架。他的动作并不熟练,甚至有些笨拙,显然这并不是他常做的活计。水珠顺着他手腕上尚未完全愈合的伤痕滑落,滴在积尘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施染站在原地,有些无所适从。她本该立刻离开,避免任何可能的接触。但脚下像生了根,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他的动作。她看到他擦拭过的书架,露出原本暗红的漆色,与周围厚厚的尘埃形成鲜明对比。她也看到他因动作牵扯到背部的伤而微微蹙起的眉头,但他始终一声不吭。
鬼使神差地,施染走到另一排书架前,拿起一块闲置的干净软布,也开始默默地擦拭起来。她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只是专注地清理着书格上的灰尘,仿佛这本就是她来此的目的。
厌楚尧擦拭的动作顿了一下,侧过头,目光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少女纤细的身影在光尘中显得有些单薄,低垂的脖颈白皙脆弱,神情却异常专注。他没有阻止,也没有道谢,只是转回头,继续着手上的工作。
一时间,旧书阁里只剩下布料摩擦木质表面的细微声响,以及书页偶尔翻动的沙沙声。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各自忙碌,没有任何交流,却奇异地构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静谧而默契的画面。
施染擦到一本《南玥地理志》时,手指微微停顿。书的封面已经破损,露出里面泛黄的书页。她下意识地翻开了几页,看到了描绘南玥水乡风貌的插图,小桥流水,烟雨朦胧,与她所知的北凛风光截然不同。那是一个已经消失的国度,是他曾经的故土。
她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瞥向厌楚尧。他正背对着她,擦拭着高处的书架,背影挺拔而孤寂。看着那背影,再对比书中的江南美景,一种难以名状的悲凉感悄然涌上施染的心头。国破家亡,为奴敌宫,他心中该是怎样的滔天巨浪?
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厌楚尧的动作慢了下来,但他没有回头。
施染迅速合上书,将它放回原处,仿佛触碰了什么禁忌。她深吸一口气,决定结束这危险的“共处”。她将软布放回原处,抱起那本《西域风物志》,低声说了句:“我走了。”
厌楚尧依旧没有回头,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施染快步走出旧书阁,直到冰冷的空气重新包裹住她,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阳光有些刺眼,她抬手挡了一下,心绪却比来时更加纷乱。刚才那短暂的、无声的共处,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久久不散。
她回到云汐宫,锦心见她抱回书,脸色似乎比出去时红润了些许,不禁笑道:“公主今日气色倒好,可是在书阁找到了什么有趣的宝贝?”
施染怔了怔,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她垂下眼睑,掩饰住眸中的情绪,淡淡道:“没什么,只是晒了会儿太阳。”
她坐到窗边,翻开那本《西域风物志》,目光却久久没有落在字上。眼前浮现的,是旧书阁里那双沉默擦拭书架的手,是滴落在尘埃上的水珠,是那个挺拔而孤寂的背影。
而此刻,旧书阁内。厌楚尧站在施染刚才停留过的书架前,目光落在那本《南玥地理志》上。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破损的封面,动作缓慢而沉重。良久,他收回手,继续擦拭,只是眼神比之前更加幽深,仿佛藏匿了无尽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