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旧书阁那次无声的共处后,施染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以往的轨迹。只是,当她再次翻阅那些游记杂记时,目光偶尔会在一两本关于南玥风物或历史的书籍上多停留片刻,脑海中会不受控制地闪过那个沉默擦拭书架的背影。
云汐宫的寒冬愈发难熬。炭火短缺,锦心受了风寒,发起低烧。施染将自己那份本就单薄的被褥多加给了锦心,夜里只能蜷缩着靠体温硬抗。她不敢声张,更不敢去请太医,只能翻出母亲留下的一些基础医书,凭着记忆和书上的描述,去辨认宫中墙角石缝里可能存在的、具有驱寒发汗功效的野草。
这日午后,她趁着天色尚好,裹紧斗篷,想去御花园较为偏僻的角落碰碰运气。那里人迹罕至,或许能找到些有用的药草。刚走到一处假山后,便听到一阵压抑的咳嗽声,伴随着孩童尖利的嘲弄。
“快看!这个南玥狗在吐血!”
“活该!谁让他偷懒!”
“用石子丢他!”
施染脚步一顿,悄悄探头望去。只见几个七八岁的小太监,正围着一个人扔着石子。被围在中间的,正是厌楚尧。他靠坐在假山石下,脸色苍白得吓人,唇边沾着暗红的血迹,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正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对于飞来的石子,他不闪不避,只是用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冷冷地看着那些小太监,那眼神竟让那几个小崽子有些发怵,不敢靠得太近。
施染的心猛地一沉。他病了,而且病得不轻。在这冰冷的宫中,奴隶生病几乎等同于被判了死刑。
她不能像上次那样直接出面制止。这些半大的小太监最是顽劣,且背后往往有得势的嬷嬷或太监撑腰,她一个失宠公主的威慑力有限。
正当她焦急思索对策时,目光瞥见不远处小径上,负责教导皇子礼仪的傅大学士正缓步走来。施染灵机一动,迅速从假山后走出,装作恰好路过的样子,提高声音,用一种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担忧的语气说道:“傅大人安好。您这是要去给三皇兄讲学吗?方才我好像听到这边有孩童喧哗,似是提到了《论语》《孟子》中的句子,却又断章取义,嬉笑玩闹,恐怕有失体统,若是冲撞了哪位贵人……”
傅大学士是出了名的古板严谨,最重礼仪规矩,尤其听不得人曲解圣贤书。他闻言,花白的眉毛立刻拧了起来,沉声道:“竟有此事?在御花园内嬉闹圣贤之言,成何体统!”说着,便朝着假山后声音传来的方向快步走去。
那几个小太监远远看到傅大学士板着脸过来,吓得魂飞魄散,也顾不上再欺负厌楚尧,一溜烟全跑了。
施染没有停留,甚至没有再看厌楚尧一眼,仿佛刚才真的只是偶遇傅大学士,随口一提。她快步离开,心却跳得厉害。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做能否帮到他,只能尽这一点微薄之力。
在御花园角落,她幸运地找到了一些紫苏和薄荷。回到云汐宫,她赶紧熬了水给锦心服下,又将剩下的姜切了几片——用的是厌楚尧给的那块——混着紫苏叶,重新熬了一碗浓稠的、散发着辛辣气味的汤水。
夜色深沉。估摸着宫门都已下钥,各处巡查的守卫也过了最密集的时段,施染悄悄起身。她将熬好的姜苏汤倒入一个粗陶小罐里,用厚厚的布包裹好以保温,又拿上白天找到的、洗净晾干的几株薄荷。
她像一只灵巧的猫,避开偶尔巡夜的灯笼光芒,凭借着对宫中偏僻路径的熟悉,再次来到了杂役房附近那片废弃的宫苑。她记得那里有个半塌的亭子,角落里堆着些废弃的建材,或许是个可以暂时容身的地方。
月光依旧清冷。她小心翼翼地靠近,果然在亭子的断壁残垣下,看到了一个蜷缩的人影。厌楚尧躺在一些干草上,身上盖着破旧的麻袋,呼吸沉重而急促,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施染的心揪紧了。她蹲下身,将陶罐和薄荷轻轻放在他手边能触碰到的地方。做完这一切,她正准备起身离开,手腕却突然被一只滚烫的手抓住!
那手的力道很大,烫得惊人,带着病人特有的虚弱却又执拗的劲道。
施染吓得几乎惊叫出声,幸好及时咬住了嘴唇。她猛地抬头,对上了厌楚尧睁开的眼睛。因为高烧,那双眼睛不似平日冰冷,反而蒙着一层水汽,显得有些迷茫,但深处的警惕却丝毫未减。
“是你……”他嘶哑地开口,声音破碎不堪。
施染用力想抽回手,却挣脱不开。“放开我!”她压低声音,带着惊怒。
厌楚尧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到手边的陶罐和薄荷上,眼中的迷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审视。他松开了手,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重重地喘了口气。“……为什么?”
施染揉着被捏痛的手腕,那里还残留着他滚烫的体温。她站起身,退后两步,与他保持距离,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清冷:“不为什么。只是不想看到有人死在这里,晦气。”这个理由苍白而牵强,连她自己都不太相信。
厌楚尧盯着她,没说话,只是剧烈地咳嗽起来。咳了好一阵,才勉强平复。他伸出手,拿起那个陶罐,拔开布塞,一股浓郁的姜苏气味弥漫开来。他顿了顿,然后仰头,将罐子里温热的汤水一饮而尽。
喝完后,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将空罐子放下,又拿起那几株薄荷,塞进口中慢慢咀嚼。清凉的薄荷味暂时缓解了喉咙的灼痛。
整个过程,他都没有再看施染,也没有道谢。
施染看着他做完这一切,心中莫名松了口气。她不再停留,转身快步消失在夜色中。
这一次,厌楚尧没有阻止。他靠在冰冷的断壁上,望着她消失的方向,目光幽深。高烧让他的意识有些模糊,但那个在月光下惊慌失措又强作镇定的少女身影,却异常清晰地印在了脑海里。这位北凛的七公主,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他最狼狈的时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笨拙的善意。她图什么?他一个亡国奴,有什么值得她图谋的?或许……真的只是如她所说,怕晦气?还是……
他闭上眼,不再去想。无论是什么,现在的他,都没有资格,也没有精力去深究。活下去,才是唯一要紧的事。
施染回到云汐宫,躺在冰冷的床上,却久久无法入睡。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那滚烫的触感,以及他那双因高烧而显得格外幽深的眼睛。他们之间的接触一次比一次惊险,牵扯也一次比一次深。这条界限,正在不知不觉中被打破。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却又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隐秘的悸动。
而杂役房那边,厌楚尧在草堆里昏沉地睡去。口中薄荷的清凉和胃里姜汤的暖意交织在一起,竟让他难得地睡了一个相对安稳的觉。梦里,不再是血腥的战场和冰冷的宫殿,而是一片模糊的、带着药草清香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