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染楚倾尧 > 第五章 宫宴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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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厌楚尧的高烧,在那一罐姜苏汤和几株薄荷的帮助下,竟奇迹般地退了下去。杂役房的管事虽然苛刻,但见他确实病得重,又“命硬”地挺了过来,倒也没再刻意刁难,只扔给他一些更脏更累的活计。

施染的生活重归沉寂,只是心底那根弦,却再也无法完全松弛。她开始有意无意地避开可能遇到厌楚尧的路径,旧书阁也暂时不去了。仿佛只要不接触,那悄然滋生的、危险的联系就会自动断绝。

然而,深宫从来不由人愿。年关将至,北凛皇宫一扫平日的肃杀,渐渐染上节日的喧嚣。虽与云汐宫的冷清无关,但一场无法推拒的宫宴,还是将施染卷入了繁华的中心。

腊月二十三,小年夜。皇帝在麟德殿设宴,宴请宗室重臣。按照惯例,所有未出嫁的公主皆需出席。

锦心翻箱倒柜,才找出一件勉强不失体面的藕荷色宫装,虽是旧年款式,浆洗得有些发白,但穿在施染身上,依旧衬得她肤白如雪,清丽脱俗。只是那份华贵之气,终究被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淡漠和周身清冷的气质冲淡了几分。

麟德殿内,暖香扑鼻,觥筹交错。施染坐在最末席,几乎被淹没在珠光宝气之中。她低垂着眼,小口啜饮着杯中微涩的果酒,仿佛周遭的喧闹都与她无关。三公主施玥穿着一身火红的蹙金绣牡丹宫装,如同众星捧月般,与几位得宠的郡主、贵女谈笑风生,目光偶尔扫过末席的施染,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宴至中途,殿中舞姬献艺,丝竹管弦之声靡靡。众人酒酣耳热之际,太子施璟似乎为了活跃气氛,笑着对皇帝道:“父皇,光是观赏歌舞未免单调。儿臣听闻南玥遗奴中,亦有擅音律者,不如召来奏一曲异域之音,以助酒兴如何?”

此言一出,席间顿时安静了几分。不少大臣面露玩味之色,而一些较为持重的老臣则微微蹙眉。让亡国奴在宫宴上奏乐,无异于公开折辱,虽是胜利者的特权,却终究有失仁厚。

皇帝显然有些醉意,闻言抚须笑道:“太子倒是好兴致。准了。”

施染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一紧。南玥遗奴……擅音律……她几乎立刻想到了一个人。心,不由自主地沉了下去。

很快,几个内侍押着一个穿着囚服的身影步入大殿。正是厌楚尧。他显然被匆忙清洗过,换上了一件稍干净些的灰色布衣,但依旧无法掩盖其奴隶的身份。他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手中抱着一把看起来十分陈旧、甚至有些残破的南玥月琴。

殿内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他身上,有好奇,有鄙夷,有怜悯,更多的是看戏般的戏谑。施玥用团扇掩着嘴,对身旁的贵女低笑道:“瞧瞧,这就是亡国皇子的模样。”

厌楚尧走到殿中,跪下,声音平静无波:“奴,奉命献艺。”

“抬起头来。”太子施璟命令道,语气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

厌楚尧缓缓抬起头。殿内明亮的烛光下,他的面容清晰地展现在众人面前。纵然落魄至此,那眉宇间的轮廓依旧难掩曾经的贵气,只是那双眼睛,如同古井深潭,将所有情绪都封锁得严严实实,只剩下死水般的沉寂。

施染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看到过他眼中燃烧的恨意,看到过因高烧而生的迷茫,却从未见过如此彻底的、仿佛灵魂都已抽离的空寂。这种空寂,比任何激烈的情绪都更让她感到窒息。

“奏吧。”皇帝挥了挥手,似乎并不在意。

厌楚尧低下头,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动了琴弦。一缕清越、却带着难以言喻悲凉之意的琴音流淌出来。他奏的是一首南玥民间广为流传的思乡曲调,旋律原本婉转悠扬,此刻在他的指尖下,却变得滞涩、低沉,每一个音符都仿佛浸透了血泪,充满了亡国之痛、思乡之切。

殿内的喧闹渐渐平息下来。即便是对这些亡国奴毫无同情之心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这琴音有一种直击人心的力量。那不仅仅是音乐,更是一个民族无声的哭泣。

施染怔怔地看着殿中那个孤寂的身影,听着那悲怆的琴音,只觉得胸口闷得发疼。她仿佛能看到南玥的青山绿水,能看到繁华的街市,最终都化作战火与废墟。而她,是征服者的公主,此刻正坐在这里,听着亡国皇子的哀歌。一种复杂的、带着罪恶感的悲悯,悄然攫住了她。

太子施璟的眉头却皱了起来。他本意是取乐,但这琴音太过悲切,与宴会的喜庆氛围格格不入,甚至让人心生不适。他不耐烦地打断了演奏:“停!尽是些亡国之音,晦气!来人,换些欢快的北凛曲子!”

琴声戛然而止。

厌楚尧的手指停在琴弦上,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他叩首,沉默地起身,抱着琴,在内侍的监视下,一步步退出大殿。自始至终,他没有看任何人一眼,包括末席那个脸色苍白的公主。

宴会继续,欢快的北凛乐曲响起,很快冲淡了方才的压抑。众人重新推杯换盏,仿佛那段插曲从未发生。

但施染却再也无法融入这虚假的繁华。她借口不胜酒力,提前离开了麟德殿。冰冷的夜风扑面而来,让她打了个寒颤,却也吹散了些许胸口的窒闷。

她独自走在回云汐宫的路上,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那悲凉的琴音,眼前是厌楚尧那双空寂的眼睛。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他们之间横亘着的,不仅仅是身份的云泥之别,更是国仇家恨的滔天巨浪。那一点点在困境中滋生出的、微弱的相互取暖,在这巨大的鸿沟面前,显得如此可笑而不堪一击。

她抬头望向漆黑的夜空,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稀疏的寒星。前路,似乎比这夜色更加迷茫。

而在麟德殿外,阴影处。厌楚尧将手中的旧琴交给内侍,面无表情地朝着杂役房的方向走去。寒风吹起他单薄的衣袍,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彻骨的孤绝。殿内的欢声笑语被他远远抛在身后,只有那北凛公主苍白而怔忪的脸,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她为何是那种表情?同情?还是……别的什么?他甩甩头,将这些无用的思绪驱散。同情,是这深宫里最廉价也最危险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