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他神识洞彻时,能在金銮殿上隔着两丈远,从臣子眼尾的褶皱里看出忠奸——韦后党羽献舞时睫毛轻颤,他便知那支《云仙引》里藏着毒酒;李林甫第一次呈《劝农策》,眉峰微挑的弧度,他便断定这人心机深似海。
可如今不过隔了三步,高力士眼角的皱纹竟像蒙了层纱,连那声陛下里的关切,都辨不出几分真心。
不必。他伸手拨了拨灯芯,火星溅在密报边缘,烧出个焦黑的洞,贵妃那边...昨夜可歇得好?
贵妃娘娘整理胡舞鼓点到子时,高力士躬着背退后半步,袖中摸出卷鹅黄绢帛,说是绘成了图谱,能辨叛军暗号。他将绢帛轻轻搁在案头,奴才斗胆,这图谱...或许能解陛下烦忧。
李玄祯的目光落在那卷绢帛上。
鹅黄是玉棠最爱的颜色,边角还绣着并蒂莲,针脚细密得像是要把日月都绣进去。
他指尖刚触到绢帛,殿外便传来环佩轻响——不必抬头,他便知是玉棠来了。
陛下召臣妾,连狐裘都没穿暖。她的声音裹着寒气钻进耳中,带着点撒娇的尾音。
李玄祯抬头,见她裹着月白狐裘,发间只插了支青玉簪,发梢还沾着雪粒,倒像是当年在寿王府初见时,躲在梅树下的模样。
冷么?他下意识要起身,却被她伸手按住肩膀。
玉棠挨着他坐下,将那卷绢帛展开在烛火前:陛下看,这是胡旋鼓的急点。她葱白指尖点在绢上,三长两短是集结令,两短一长是夜袭令,连续七下重鼓...是攻城令。
烛火映着她的侧脸,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的阴影。
李玄祯盯着图谱上的墨线,忽觉那线条有些眼熟——像极了前日她跳胡旋舞时,裙裾划出的轨迹。你如何识得?他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紧绷。
玉棠的手指顿了顿,垂眸时鬓角的碎发落下来:寿王旧日蓄了几个胡奴,常敲这种鼓点取乐。她抬眼时眼波流转,陛下忘了?
臣妾在寿王府那五年,别的没学会,倒听熟了这些调调。
李玄祯望着她眼底的波光,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高力士昨夜说的,玉棠让谢阿蛮散播选霓裳卫的消息,又让禁军在冷宫逮住了安禄山的暗桩。
那时他批下安禄山即日离京的朱笔,原以为不过是贵妃争宠的小手段,此刻看着这卷图谱,才惊觉她藏着的心思比他想得深。
若此图属实...他握紧绢帛,指节泛白,安禄山必反。
玉棠伸手覆住他手背:陛下信臣妾么?
她的手暖得惊人,像是要把他掌心里的寒意都焐化。
李玄祯望着她,忽然想起年轻时在太极宫值夜,曾有个老宦官说过:帝王之心,最忌偏信。可此刻他望着玉棠眼里的恳切,竟觉得这偏信,或许也没那么糟。
信。他说,声音轻得像是怕惊碎了什么。
第二日早朝的钟声格外刺耳。
李玄祯坐在龙椅上,望着殿下攒动的人头。
李林甫穿着紫袍站在最前,嘴角挂着惯常的冷笑;杨国忠着绯色官服,胸脯挺得老高,像只斗胜的公鸡。
他神识混沌中,只看得见李林甫眼角的皱纹堆成一团,杨国忠眉峰倒竖如刀,却辨不出谁是忠,谁是奸。
启奏陛下,李林甫的声音像浸了蜜的刀,安禄山虽骄,然无实据。
若贸然罢其职,恐激得边将寒心,反生变乱。
无实据?杨国忠一步跨出,腰间玉佩撞得叮当响,贵妃娘娘已破其密语,陛下亲览图谱!
若再纵容,是养虎噬身!他仰头高呼,臣请削其三镇兵权!
殿中炸开一片议论。
李玄祯望着杨国忠涨红的脸,忽然想起玉棠昨夜说的:叔父虽骄,却肯为杨氏拼命。可李林甫的话也没错——边将最忌猜疑,当年王忠嗣被废,西北军险些哗变的事,他至今记得。
一妃之见,岂能定边帅生死?李林甫瞥了杨国忠一眼,语气轻慢得像是在说件无关紧要的事。
李玄祯的指甲掐进龙椅扶手。
从前他听朝,能从臣子的语气里听出七分化骨绵掌,三分刀枪剑戟,此刻却只觉这些声音混作一团,像被雪水浸过的乱麻。
他望着殿下的人影,忽然想起玉棠昨夜的话:陛下不信臣妾,可试之。
退朝。他开口时,殿中议论声戛然而止。
退朝后,玉棠被召进了思政殿。
她穿着湖蓝宫装,发间簪了朵绒花,见他便福了福身:陛下可是为早朝的事烦恼?
李玄祯望着她,忽然觉得累。
从前他处理朝政,能同时看七本奏疏,批八道诏书,如今不过是一场朝会,便觉喉头腥甜。你说,朕该信谁?他问,声音里带着点示弱的意味。
玉棠走近两步,仰头看他:陛下不信臣妾,可试之。
命安禄山入朝述职,若他推诿不来,便是心虚;若他来了...她顿了顿,陛下再看他的鼓点。
李玄祯望着她眼里的光,忽然笑了:你这小滑头,倒会出主意。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好,依你。
当夜,密诏便出了宫。
李玄祯站在望楼之上,望着长安城门。
雪还在下,马蹄声裹着雪粒传来,安禄山的使者裹着黑斗篷,打马出了城门,像支离弦的箭射向幽州。
他扶着栏杆,只觉眼前人影模糊,连那使者的面容都辨不清。朕老了...他轻声说,声音被北风卷走。
玉华殿里,玉棠立在檐下。
北风卷起雪粒打在她脸上,她却听得清——那马蹄声里混着细碎的鼓点,三长两短,两短一长,像极了她图谱上的标记。
她伸手摸了摸耳垂,那里还留着昨夜听见阿爷救我时的刺痛。这一次,我听见了,你也该听见了。她低语,呵出的白气在眼前散开。
雪落了整夜,到得寅时初歇。
骊山覆了层素银,华清宫的飞檐在雪色中若隐若现。
沉香阁的窗纸透进微光,李玄祯搁下朱笔,转头对榻上裹着狐裘的玉棠道:明日,随朕去华清宫吧。
玉棠蜷在锦被里,眼尾还沾着睡意:好。她望着他鬓角的白发,忽然伸手替他理了理衣襟,陛下,华清宫的温泉该烫了。
李玄祯握住她的手,放在心口。
他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忽然想起许多年前,也是这样的雪天,他在骊山行宫里初见寿王妃。
那时她穿着鹅黄裙,像朵初绽的梅。
如今梅还是那朵梅,只是雪,比当年大了些。
宫墙外,陈尚宫在《内起居注》上写下最后一笔:帝目渐昏,妃耳愈明,雪夜奏折,未竟之言。笔锋一顿,墨水滴在未竟二字上,晕开个深色的圆,像极了华清宫温泉里荡开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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