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色在寅时收了势,骊山的轮廓从混沌中浮出来,像被谁用羊脂玉重新雕了一遍。
李玄祯掀开车帘,冷冽的空气裹着松木香扑进来,他望着雪压松枝的景象,忽然想起玉棠昨夜说的话——华清宫的温泉该烫了。
暖轿在山阶前停住。
玉棠扶着高力士的手下来,湖蓝斗篷落了几点雪沫,发间那朵绒花却仍是鲜润的,像沾了晨露的堇。
她抬头望了眼华清宫三字金漆匾额,忽觉耳畔风声异样——不是北风卷雪的呜咽,倒像有人在数步外捻动算盘珠,嗒嗒的轻响,一下接一下。
娘娘?小娥捧着手炉跟上来,指尖冻得通红。
玉棠这才察觉自己掀着斗篷站了片刻,雪粒正往领口里钻。
她垂眸一笑,接过手炉时顺势捏了捏小娥的手背:冷成这样,回头让尚食局煨碗姜茶。小娥耳尖立刻红了,连应是的声音都带着颤。
山道上跪满了迎驾的百姓,雪水浸透了他们的麻鞋。
李玄祯望着人群里有个小娃娃冻得直搓手,忽然想起从前巡幸时,百姓举着开元盛世的锦幡,连婴孩都被裹在绣着牡丹的襁褓里。
他正出神,身侧忽有墨香飘来——程参立在道旁,狼毫在雪地上写得飞快:雪拥骊关马不前,君王携眷避尘烟。
避尘烟?李玄祯低笑一声,转首看向玉棠。
她正掀着轿帘的一角,目光扫过积雪的山道。
他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见雪层足有三寸厚,松枝上的雪团偶尔簌簌落下,在地面砸出小坑。
这雪......竟像是静的。玉棠的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
李玄祯一怔,见她指尖抚过耳垂,那是她心绪翻涌时的惯常动作。
昨夜在思政殿,她也是这样摸着耳垂说我听见了,结果安禄山的使者出城时,马蹄声里果然藏着密语。
他刚要开口询问,前头传来通传声:温汤殿备妥,陛下请移驾。
入夜的温汤殿飘着松枝燃烧的香气,青铜兽首炉里煨着葡萄酒,琥珀色的酒液在银盏里晃出碎光。
梨园弟子的琵琶弦刚拨响《霓裳羽衣曲》的引子,李玄祯便挥了挥手:只奏新叠,莫要那些繁文缛节。
玉棠端着酒盏的手顿了顿。
新叠是她与他共创的曲子,原是要在千秋节献演的,后来因朝事纷扰搁置了。
此刻乐声淌过耳际,她望着他鬓角的白发,忽然想起昨夜他说朕老了时的模样——像个负了重的旅人,终于卸下了背上的山。
朕带妳来此,不是为避政,是为避世。李玄祯执起她的手,将那枚羊脂玉戒轻轻套回她指节。
那是他初封贵妃时赐的,后来她嫌累赘收在妆匣里,不想他竟翻了出来。
窗外雪光映着他的眼,这世间有太多该看的、该听的,可朕如今,只想看妳笑,只想听妳说陛下,温泉该烫了。
玉棠的鼻尖忽然发酸。
她依进他怀里,却在此时听见廊下两个内侍的私语,像两片被风卷起的碎叶:......申真人说,冬雷震树,雪不成积,是女宠乱德之兆。
她的六感在这一刻骤然清晰——东边偏殿的铜漏滴了七下,西边回廊有宫女提着食盒走过,裙角扫过积雪的沙沙声,连那两个内侍喉间的颤音都听得分明。
申真人?
她想起前日高力士提过,有个自称申公豹的茅山道士在长安街卖卦,说星象主阴盛。
怎么了?李玄祯察觉她身子发僵。
玉棠将脸埋得更深,嗅着他龙涎香的衣料:没什么,只是......这曲子太好听了。
第二日的望京台覆着薄霜,李玄祯扶着汉白玉栏杆往上登,每走三步便要歇一歇。
高力士要扶,被他摆手止住:朕还没到要人搀着爬山的地步。
登顶时,他额角已沁出薄汗。
迎面而来的却是个白衣道士,道袍上沾着雪屑,手中拂尘的牦牛尾结着冰珠。陛下!那道士扑通跪下,奉上册子的手在发抖,昨夜子时,骊山古柏无风自折,雷声隐于云中,雪落即化——此乃天怒人怨之征!
若不遣贵妃归道,恐有兵戈之祸!
李玄祯的神识在这一刻本能地翻涌。
从前他能洞彻人心时,只需看对方眼尾的纹路,便能知是忠是奸。
可如今目眩得厉害,只看得见那道士面红如血,喉结上下滚动,像极了当年在街头卖假药的江湖骗子。
天道若怒,何不劈朕?他冷笑一声,伸手扯过那本《天象录》,劈一女子,算什么天道?册页啪地摔在雪地上,墨字被雪水浸开,像团化不开的血。
午后的飞霜殿飘着墨香。
玉棠握着小娥的手教她写安字,笔尖刚点在宀上,外头忽然传来喧哗——女祸乱国!
血洗骊山!
小娥吓得手腕一偏,墨汁溅在宣纸上,晕成团模糊的云。
她慌忙去擦,药炉却哐当翻倒,艾草的苦香混着墨臭漫开来。
玉棠按住她发抖的手,耳中却捕捉到更清晰的声响:三十丈外的雪地,有杂乱的脚步声,不是宫人巡逻的沙沙,倒像有人踩着松枝,咔嚓、咔嚓,每七步便顿一顿。
杜秋娘。她声音平稳得像深潭,去把王将军请来,只说长生门北坡,雪下有坑,速查。
杜秋娘应声退下时,小娥还在抽噎:娘娘不怕么?
那道士喊得好凶......玉棠替她理了理被墨汁弄脏的衣襟:怕什么?
该怕的是藏在雪底下的人。
入夜的长生殿点着鎏金宫灯,李玄祯捏着王承恩的密报,指节泛白。
报上写着:北坡雪下掘出暗弩三具,机括浸过乌头毒,弦上扣箭,正对准长生殿后窗。
若非妳......他望着玉棠发间那朵绒花,忽然说不下去。
她的六感曾被他笑作耳尖,如今却成了悬在他头顶的剑。
申公豹是幌子。玉棠将茶盏推到他手边,有人借他的嘴引开耳目,好让刺客潜进来。她顿了顿,陛下,他们怕的不是天象,是妳我。
李玄祯突然握住她的手。
他的掌心还带着批阅奏折的温度,指腹的茧蹭得她发痒。明日,朕要让他们知道,谁才是这宫里的天道。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大团大团的雪片砸在长生门上,发出砰砰的闷响。
陈尚宫立在偏殿里,烛火映得《内起居注》上的字忽明忽暗:雪掩杀机,唯贵妃闻之......笔锋一顿,外头传来值夜太监的惊呼:不好了!
骊山道被雪封了!
李玄祯推开窗,雪粒打在脸上生疼。
他望着漫山遍野的白,忽然想起玉棠说的这雪像是静的——原来静的不是雪,是雪底下藏着的、即将破土而出的暗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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