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未歇,太极宫废掖庭东偏殿的残瓦间,水珠一滴一滴坠入破瓮,声如断线。
小娥蜷在角落,背倚着倾颓的土墙,怀里紧抱着一方褪色宫绢。
藏锋簪插在发间,金纹已爬至尾端,微微发烫,像一根活过来的血脉。
她闭眼,耳中回荡那句低语——“音在丝中,不在弦上。”
那是玉棠病中最后一夜,烛火将熄,指尖冰凉,却仍执她手,一字一句说得极轻:“他们要抹去声音,可只要有人记得,音就不会死。”
血从指尖渗出,她咬得极深,齿间腥甜。
发丝缠绕针尖,以血为墨,一针一线绣下《雪落长生殿》。
飞雪覆阶,殿影孤悬,檐角残灯摇曳如将尽之命。
每一针都像刺进记忆深处,痛得她几度颤抖。
可她不能停。
她知道,这不是绣图,是传心。
当最后一针落下,藏锋簪忽然震颤,簪首裂纹中溢出微光,一缕极细的吟唱自虚空中掠过——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不是现世的声音,而是沉埋二十年的回响,从血丝织就的经纬里渗出,轻轻拂过她的耳膜。
她睁开眼,泪已滑落。
这图,承住了“初雪”的记忆。
第二日清晨,井婆提着铜桶穿过冷宫后巷。
天刚放晴,井口蒸腾着湿雾。
她照例刮去青苔,低头打水,忽觉井壁冰凉刺骨,不同于往日。
她皱眉细看,一抹暗红在石缝间若隐若现。
她抹开青苔,怔住。
血纹绣图,一角飞檐,覆雪阶前,正是昨夜小娥所绣《雪落长生殿》的片段,竟如拓印般浮现在井壁之上,线条纤毫毕现,血色似新。
她指尖轻触。
刹那间,耳中轰然炸开碎雪踏阶之声,清脆、绵密,夹杂着女子轻笑,温软如风:
“三郎,你听,雪也有节拍。”
井婆猛地缩手,踉跄后退,铜桶翻倒,水泼满地。
她跌坐在泥中,脸色惨白,嘴唇哆嗦:“二十年了……她还在唱。”
没人信她。
当晚,洗衣妇们聚在井边浣衣,水声哗哗,忽闻井底传来女声,幽幽吟诵《春江花月夜》,调子婉转,却不带怨气,反似月下独咏。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众妇悚然,纷纷丢下衣物逃开,只道“井鬼索衣”。
唯有井婆立于井沿,闭目低语:“不是鬼……是记性回来了。”
同一夜,西厨灶房余烬未灭。
老灶蹲在灶台前拨火,准备晨炊。
火钳翻动灰堆时,忽见灶壁裂缝中嵌着一片焦黄残绢,一角雪景,血线勾勒,与井壁所现如出一辙。
他本欲扯下扔掉,可火光映照之下,血纹竟泛起红光,脑中轰然响起一段琵琶引子——清越、空灵,七声宫调,正是《霓裳羽衣曲》开篇指法!
他浑身一震,手不受控地抬起,拾起铁勺,以柄轻击锅沿。
叮——
一声清响,竟精准接上那脑中旋律。
再击,再响,三击之后,整段前奏竟完整奏出,节奏分毫不差。
身旁小役瞪大眼:“老灶!你会琵琶?”
他茫然停手,看着自己仍在微颤的手指,喃喃:“不知怎的……手自己会动。”
那一夜,他梦中再见玉棠。
她立于长安雪中,披素纱霓裳,十指拨弦,雪落不沾身。
乐声未绝,忽有铁蹄自远而近,鼓声压境,乐音寸寸断裂。
他惊醒,指尖仍在虚空中弹动,仿佛还触得到那根早已焚毁的琴弦。
三日后,冷宫内外异象频生。
晨雾弥漫,阿蛮提帚清扫屋梁积尘。
她是新调来的粗使婢女,沉默寡言,只知听令行事。
扫至东偏殿残梁时,忽见鼠群自椽隙窜出,窸窣如潮,惊得她连退数步。
一只黑鼠跃过横木,爪下一物飘落——
一片焦黄绣片,随风打着旋儿,缓缓坠向地面。
阿蛮下意识伸手接住。
指尖触及布面刹那,血纹微光一闪。
她眼前骤然一黑,又亮——
仿佛看见雪中长殿,霓裳飞舞,广袖拂空,乐声灌耳而来,却是《破阵乐》的变调,雄浑中透着哀怆,如战鼓碾心……
她僵在原地,扫帚落地,无声。
阿蛮的手还僵在半空,那片焦黄绣片已如枯叶般蜷于掌心,血线蜿蜒似活蛇游走。
她指尖尚存余温,耳中却仍轰鸣着《破阵乐》的变调——鼓点沉重如马蹄踏城,琵琶弦断之声凄厉刺骨,却又夹杂着一缕清越女声,仿佛自雪深处传来,不悲不怒,只是执着地唱着未完的曲。
她猛地后退一步,脊背撞上腐朽梁柱,尘灰簌簌落下。
“娘娘未死!”话出口时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声音嘶哑如裂帛,“她在井里,在灶上,在梁间……她没有走!”
风穿残檐,吹得碎布轻颤。
她不知为何说出这话,只觉胸腔被一股热流冲撞,几乎窒息。
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觉醒的痛楚——像是沉睡多年的人突然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话音未落,脚步声已自廊外逼近。
黑靴踏过积水,沉稳、冷酷,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上。
吴承恩来了。
他披着深青内侍官袍,面无表情,双目如古井封冰。
身后跟着四名持刀禁卫,刀鞘未出,杀气已满屋。
“你说什么?”他声音极低,几乎融进雨后的湿雾里。
阿蛮张口,却发不出声。
方才那股勇气骤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的寒意。
她低头看着手中绣片,想藏,手却不听使唤地举了起来,像献祭,也像控诉。
吴承恩目光扫过那血纹,瞳孔微缩。
瞬息之间,他袖中香囊空壳轻轻一震,似有灰烬在无声哀鸣。
“搜。”他只说一个字。
禁卫立刻翻箱倒柜,掀塌隔板,凿开墙缝。
可除了几缕焦绢残屑,再无所获。
那幅图,仿佛只存在于触碰者的记忆之中。
吴承恩踱至阿蛮面前,伸手夺过绣片。
指尖拂过血线时,他的手腕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但他很快恢复如常,将布片掷入火盆。
火焰腾起,带着腥气,烧得极快,转眼成灰。
“贵妃已伏天刑。”他盯着阿蛮的眼睛,一字一顿,“再妄言者,割舌。”
阿蛮闭上了嘴。
可她没低头,也没退缩。
她的双眸亮得惊人,像是暗夜里燃起的第一簇火苗,灼灼映着余烬未熄的屋梁。
当夜,吴承恩下令焚屋。
火把掷入东偏殿,烈焰瞬间吞噬朽木。
噼啪爆响中,梁柱倾塌,烟尘冲天。
围观宫人纷纷后退,唯恐沾上不祥。
可就在火势最盛之际,七处残壁忽现异象——
七点血光自灰烬中浮现,不随火焰跳动,反而沉静如星。
每一处皆有一寸见方的绣纹浮现墙面,飞檐、阶雪、灯影、舞袖……竟拼出《雪落长生殿》一角!
更奇者,烈火绕其而过,竟不能焚,反衬得血纹愈发鲜红欲滴。
烟气升腾,竟不散去,而是缓缓凝聚——
一个巨大的“雪”字,悬于焦屋上空,通体幽红,如血写就,如魂凝成,久久不散。
守卫跪倒一片,颤抖叩首:“天示异象!天示异象啊!”
吴承恩立于火前,衣袍猎猎。
他仰头望着那“雪”字,良久不动。
袖中香囊空壳再次轻颤,仿佛回应着某种遥远的召唤。
他闭上眼,额角青筋微微跳动,似在与什么搏斗。
片刻,他睁开眼,声音沙哑:“熄火。此地……封三日。”
火灭后,焦土余温未散。
夜半更深,一道纤细身影悄然潜回废墟。
小娥赤足踏过灰烬,发间藏锋簪金纹已蔓延至簪身,形如根须扎入肌肤。
她在残梁下蹲下,指尖拨开炭屑——
半片绣线静静躺在瓦砾间,血丝未毁,触之微温。
她轻轻拾起,贴于心口。
那一刻,她终于明白:
记忆,已经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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