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未停。
灰烬上的余温早已散尽,夜风卷着细碎的雪花,在废殿残垣间游荡,像无数未归的魂。
小娥蹲在断梁之下,指尖仍贴着那半缕血绣线,心口滚烫,仿佛有火在烧。
她知道,这不是火,是记忆在苏醒——一种比血更浓、比命更重的东西,正从灰烬里爬出来,顺着指尖,钻进骨头。
她望着柳儿每夜跪坐的石阶,苔痕斑驳,湿冷如泪。就是这里。
她咬破指尖,以血为线,在石阶背面绣下《雪落长生殿》的第二幅图:飞檐挑雪,灯影斜照,一人独舞于长阶之上,衣袂如云。
血丝渗入石缝,又被青苔悄然掩埋,仿佛从未存在。
可小娥知道,它在等——等一个触碰,等一声回响。
次日雪夜,风更紧了。
柳儿如常出现在废殿旧址,披着褪色的旧裙,赤足跪在石阶上。
她二十年未发一语,双唇苍白如纸,眼底沉着死水。
宫人们说她疯了,可她每夜都来,像在等一个人回来。
雪落在她肩头,融成水,顺着脖颈滑进衣领。她忽然一颤。
掌心发烫。
那温度从石阶传来,顺着膝盖、手臂,一路烧到心口。
她低头,只见石面青苔微微裂开,一道极细的血纹浮现,如脉搏跳动,竟顺着她的掌心纹路渗入肌肤!
她猛地抬头,耳边骤然响起歌声——
“云想衣裳花想容……”
是贵妃的声音。
轻柔、婉转,带着华清池畔的暖雾,带着长生殿里的烛光,带着二十年前那一夜的《清平调》。
柳儿的瞳孔骤缩,嘴唇颤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像被封印多年的门终于松动。
她张了张嘴。
“雪……冷。”
两字出口,如刀割喉,鲜血从嘴角溢出。
她双眼翻白,身子一软,向前栽倒,雪地溅起一圈淡淡的红。
小娥从暗处冲出,抱起柳儿,指尖触到她后颈——那里,血纹已如藤蔓般蔓延,形成半朵梅花印记。
她怔住。
这不是绣图,是“承继”。
记忆不再只是看见,它开始选择宿主,扎根,生长。
与此同时,冷宫角落的灰堆旁,小豆正蹲着,用炭屑在地上一笔一划拼写“娘娘”。
她年纪尚小,字写得歪斜,炭粒散落如星。
她忽然摸到一块温热的碎布,嵌在灰中,血线如丝。
她顺手将它压进“娘”字的末笔,想让它更稳些。
炭画完成的刹那,整幅图案忽然变了。
“藏锋簪”的金纹轮廓赫然浮现——三弯弧线环绕一缕流光,正是玉棠当年发间所戴之物!
小豆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却见那纹路在雪光下微微震颤,似有生命。
脚步声响起。
吴承恩提灯而来,黑袍裹身,面容如铁。
他目光扫过炭画,瞳孔骤然一缩。
那簪纹……他认得。
二十年前,他曾亲手为玉棠取下这簪,藏入香囊,封存至今。
那时她说:“若有一天我回不来,让它替我说话。”
他声音冷得像冰:“交出来。”
小豆哆嗦着递上炭画。
他接过,看也不看,投入手中灯笼。
火焰“轰”地腾起,炭画转瞬成灰,飘散如蝶。
可那一夜,他躺在冷宫值房,帐顶忽然浮现簪纹,血丝般缠绕梁木。
一个声音极轻地响起:“你守的,是我留下的回音。”
他惊坐而起,冷汗涔涔。
袖中香囊空壳忽然渗出一缕幽香——梅香,清冷而熟稔。
那是玉棠的香气。
他颤抖着摸出香囊,封口完好,可香气却如活物般渗出,缠绕指尖,久久不散。
他闭眼,听见自己心底有个声音在崩塌。
而城南破庙,老灶盘坐于残炉前,膝上横着半张焦桐,铁丝为弦,指节粗糙如树皮。
他已连梦七夜,梦中有人执他之手,一音一节,教他《霓裳羽衣曲》。
他不懂乐理,可手指记得。
他盲奏。
音不成调,弦屡断裂。
可节奏精准得可怕,每一个拍点,都与史载《羽衣部》分毫不差。
小娥躲在庙外,藏锋簪贴于耳际,簪身震颤如心跳。
她懂了——这不是听来的旋律,是“身体记忆”。
玉棠的六感强化,已通过血绣,将感知刻入血脉,传于肢体。
哪怕聋者,也能以手代耳,以心传音。
雪,还在下。
吴承恩披衣起身,提灯夜巡冷宫。
风穿残廊,吹动朽木,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他脚步忽顿。
风中,似有一声琵琶断音,极轻,极远,像从梦里漏出的一缕弦响。
他屏息,凝神细听。
风过空廊,寂然无声。唯有雪落屋檐,簌簌如诉。
可就在他转身欲走之际,袖中香囊,又轻轻颤了一下。
雪夜深沉,冷宫如坟。
吴承恩立于残廊尽头,黑袍被风掀起一角,手中灯笼的火光在雪地上投下摇曳的影,像一条挣扎着不愿归土的魂。
他方才分明听见了——那不是风声,也不是朽木呻吟,而是琵琶断音,短促却锐利,如针扎进耳膜。
可再凝神时,万籁俱寂,唯有雪花坠地的轻响,密如私语。
他循声而去,足音未起尘,人已至破屋前。
门扉半塌,内里一床草席,老灶蜷卧其上,双手交叠于胸,指节突兀抽动,一下、一下,敲击着腐朽的床板。
节奏沉稳,竟成《破阵乐》战鼓初起之拍!
那曲本是玄宗亲制,用于边军校阅,早已随华清宫焚毁而失传,如今却从一个炊事杂役梦中流出,如同宿命回响。
吴承恩眸色骤寒。
他抬手欲唤巡夜内侍锁其双手,以防异端传播。
可就在指尖微动之际,忽见老灶眼角滑下一滴浊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缓缓淌下,在烛光映照下竟泛出金红之色,似血非血。
“娘娘说……”老灶喃喃,声音沙哑如磨石,“曲子烧不掉……人记得,它就活着。”
吴承恩的手僵在半空。
那一瞬,二十年前的画面猝然撞入脑海:长生殿外,玉棠倚栏而立,发间藏锋簪微闪,她回头一笑:“有些东西,不在册上,不在史里,只在人心深处。”那时他尚为贴身内侍,亲手接过她卸下的簪子,封入香囊,也封住了她最后一句低语:“若天下忘我,便让这簪替我说话。”
他的指节微微发抖。
最终,他缓缓收回手,转身离去,脚步比来时更轻,仿佛怕惊扰了这场梦中的传承。
风雪吞没了身影,唯余灯笼一点昏黄,在残垣间渐行渐远。
归途经井台,井边老妪佝偻独坐,正是井婆。
她正对着幽深井口低声吟唱一首《松心谣》,调子荒疏,却字字清晰,竟是当年贵妃幼时所习童谣。
按宫规,此等旧曲早该禁绝,吴承恩本可一令下去,杖责锁拿。
但他没有。
他停步,伫立雪中,听她唱完最后一句:“山有松心不易改,雪落三重亦逢春。”
袖中香囊忽然颤了一颤,如心跳复苏。
他闭眼,喉头滚动,终未出声。
风卷起雪粒扑在脸上,凉得刺骨,可心底某处却裂开一道细缝,透进久违的温意。
与此同时,冷宫最北角的古钟之下,小娥跪伏于雪中,将最后一幅血绣残图贴附钟内壁暗槽。
那图极小,以发丝为线,血为墨,绣的是长生殿瓦当上的飞鸾纹——也是《霓裳羽衣曲》起调时的宫音标记。
她退后一步,仰望巨钟覆雪,宛如沉默的守墓人。
忽然——
子时刚至,无风自动。
钟鸣一声,撕裂寒夜,震得积雪簌簌崩落,连宫墙都似晃了三晃。
百步之外,扫雪役夫触钟晕厥;柳儿在屋中蓦然起身旋舞;老灶指下铁弦齐断,音却未止;井婆歌声戛然而止,抬头望天,眼中竟有泪光。
七处隐秘之地,气息悄然相连。
藏锋簪在小娥怀中剧烈震颤,金光自裂纹中渗出,如根须蔓延,似要破体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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