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的雪比那日更沉,压得梨园的老梅枝弯成弓。
玉棠站在飞霜殿妆台前,指尖抚过妆匣最底层的旧玉环——羊脂玉被岁月磨出温润的光,正是初入宫时玄祯亲手系在她腕间的。
阿蛮捧着素白舞衣进来时,她正将那玉环套上手腕,银红的烛火映得玉色微暖:今日不戴珠翠。
阿蛮的手顿了顿,素白裙裾扫过她脚边:娘娘,雪地里寒气重...
无妨。玉棠对着镜子抿唇一笑,镜中身影素净得像片未化的雪,要让陛下看清楚,臣妾今日舞的是真心,不是珠玉。她侧耳细听,六感预警在血脉里轻颤——廊下扫雪的小宫女脚步虚浮,偏殿屋檐下立着的两个粗使太监呼吸频率异于常人。
东宫的眼线,到底还是跟来了。
她对着镜子理了理鬓发,将最后一支木簪别进发间:去请李供奉调试琵琶,弦要松半分。阿蛮应了,转身时裙角带起一阵风,吹得妆台上的胭脂盒轻轻摇晃。
沉香殿里,玄祯正批着户部的奏报,高力士捧着鎏金手炉站在一旁:贵妃传话,梨园的梅开了,想请陛下往深处走走。
玄祯笔尖一顿,墨迹在宣纸上晕开个墨团。
他想起那日飞霜殿外的雪,想起玉棠镜中苍白的脸,还有她耳尖灼亮的珍珠坠子。备暖轿。他将奏报推到一旁,起身时龙纹锦袍扫过案角,让李龟年带着梨园班子先去候着。
梨园深处的雪被扫出条小径,两侧老梅的枝桠上堆着雪,像披了层素缟。
玉棠站在中央的青石板上,素白舞衣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腕间的羊脂玉环。
李龟年抱着琵琶站在她身侧,手指轻轻拨了拨弦,音色清冽如冰裂:娘娘,弦松好了。
辛苦李供奉。玉棠抬眼,正看见玄祯踩着雪径走来,玄色龙袍外罩着月白狐裘,发间的玉冠在雪光里泛着冷光。
她心跳微快,六感预警却突然清晰——那两个东宫眼线藏在左侧第三株梅树后,呼吸声像漏风的风箱。
玄祯走到近前,目光落在她腕间的玉环上。
那是他当年在华清宫初见她时,亲手从自己腰间解下的。今日不舞《霓裳》?他伸手替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指腹触到她耳尖的冷,眉峰微蹙。
玉棠后退半步,跪坐在青石板上,琵琶横在膝头。
她指尖抚过琴弦,声音轻得像雪落:臣妾今日想为陛下奏一曲《无子》。
玄祯的手悬在半空,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话。
李龟年悄悄退到一旁,袖中藏着新制的曲谱;高力士垂着眼,将玄祯的狐裘接过去搭在臂弯。
第一声琵琶音破空而出,不是哀婉,倒像雪落深谷的清响。
玉棠低唱:妾身无胎,心有君恩;不育不嗣,唯舞长存。每到无子二字,琵琶声便骤然停下,只余北风穿过梅林的呜咽。
左侧第三株梅树后,那两个眼线的呼吸乱了——他们本等着她哭,等着她怨,可她的声音比雪还静。
曲至中段,玉棠指尖突然变了力道,琵琶声里混入胡鼓的节奏。
玄祯瞳孔骤缩——那是安西军传回的叛军密语,铁马渡河的暗号!
他望着她垂眸拨弦的侧影,忽然明白她要的不只是自证,是替他撕开这盛世下的裂痕。
最后一个音尾消散在风里时,玉棠已跪在雪地里。
她仰起脸,雪花落进她眼睫:臣妾此生,不求子,不求位,只求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玄祯伸手扶她,掌心触到她膝盖处的雪水,凉得刺骨。
他神识洞彻如潮涌,望进她眼底——那里没有算计,没有怨怼,只有一片深海般的情意。起来。他声音发哑,将她整个人拢进怀里,朕的玉棠,从来不需要用子嗣证明什么。
李龟年握着曲谱的手微微发抖,他悄悄退到梅林深处,在袖中记下最后一个音:情至深时,不在子嗣,而在相知。高力士站在五步外,看着雪地里交叠的两重影子,眼角的皱纹里藏着三分感慨——他伺候了玄祯四十年,头回见这帝王的龙袍,沾了臣妾膝头的雪。
当夜,沉香阁的炭火烧得正旺。
玄祯将孙邈然的私录和东宫的青檀纸信投进铜炉,灰烬像黑蝴蝶似的飘起来,又落进炭灰里。从今往后,谁再提你有孕无孕,皆以谤君论罪。他握着她的手贴在自己心口,朕宁你无子,也不愿你再受一日这般折磨。
玉棠将脸埋进他颈窝,六感预警突然如春雷破雪——宫墙外传来杂乱的马蹄声,像是多人追逃。
她睫毛轻颤,终究没说话。
有些事,她已能听见,可他的神识,早因这些年的安乐,退化成了失觉。
玉华殿的夜来得早。
玉棠坐在妆台前,镜中映出她腕间的玉环。
她取下玉环,放进妆匣最底层,指尖抚过耳垂——那里还留着那日珍珠坠子灼人的温度。
窗外的雪光透进来,照得她鬓角的木簪泛着暖光。
六感预警在血脉里轻轻嗡鸣,她侧耳细听——远处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像猫爪踏过积雪。
她望着镜中自己的影子,忽然笑了。
雪还在下,落进华清宫的瓦当,落进梨园的梅林,落进玉华殿的妆匣。
有些秘密,藏在雪里;有些风暴,正在雪下,悄悄生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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