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府偏院的烛芯爆了个灯花,暖黄的光晕在铜镜上晃了晃,将杨玉棠鬓边最后一支银簪的影子拉得老长。
裴柔跪坐在她身后,素白的手指捏着那支簪脚,指尖发颤,银饰在两人之间碰出细碎的响。
那信......当真是你放的?杨玉棠忽然开口。
她望着镜中裴柔的倒影——那丫头的睫毛猛地一颤,像被风吹折的蝶翼,惊惶在眼底炸开又迅速湮灭,只余下一片泫然欲泣的水光。
裴柔的手一抖,银簪当啷坠在妆奁里。
她慌忙伏地,额头几乎要磕上青石板:娘子明鉴!
奴婢自幼在杨府长大,怎会做这等伤天害理的事?
定是有人......有人栽赃!尾音带着哭腔,可杨玉棠盯着她瞳孔收缩的瞬间,耳后那丝若有若无的刺痛又涌了上来——是六感预警在震颤。
她闭了闭眼。
当年在寿王府,她能听见墙外卖糖葫芦的老汉咳嗽,能分辨出廊下小太监鞋底沾的是西市的泥还是东苑的苔。
如今这敏锐却像被浸了水的丝帕,明明触到了真相的边角,偏生攥不紧。
起来吧。她伸手扶住裴柔的胳膊,指腹触到对方袖口的湿痕——是泪,还是雪水?若连你也背叛我......她望着镜中自己泛青的眼尾,喉间发哽,这世间还有何可信?
裴柔猛地抬头,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什么。
窗外的雪下得更急了,风卷着雪粒打在窗纸上,沙沙的响,倒像极了当年在华清宫,玄宗抚着她的背说别怕时,殿外竹叶扫过琉璃瓦的声音。
杨玉棠忽然觉得耳鸣。
那些细碎的声响渐渐远了,像是被人蒙了层毛毡,连裴柔抽噎的声音都变得闷钝。
她伸手按了按耳后,指尖沾了点湿——是冷汗。
甘露殿的炭盆烧得正旺,李玄祯却觉得脊背发凉。
他站在窗前,望着雪光里宫墙的影子,像道黑黢黢的刀。
高力士捧着茶盏立在廊下,连茶雾都不敢让它散得太开。
陛下,高力士的声音压得极低,杨府传来消息,贵妃这三日粒米未进,方才还摔了药碗...
李玄祯的手指在窗棂上叩了叩。
他想起昨夜潜入杨府时,隔着院外的竹篱,看见玉棠裹着件旧锦衾,蜷在榻上,发梢沾着未拭的泪,比那年在骊山冻僵的小狐狸还让人心疼。
张九龄明日必率百官请旨。他突然开口,声音像浸了冰的玉,他们要的不是黜妃,是逼朕认错——认这盛世之下,朕竟连个内宫都管不好。
高力士的喉头动了动:可那信分明是伪造的......
伪造?李玄祯冷笑一声,转身时龙纹暗纹的锦袍扫过案几,若朕今日说信是假的,明日满朝的奏疏便要写帝昏聩,纵内侍构陷。
那些清流要的是圣君,不是护短的情种。他伸手抚过案上的《贞观政要》,书页间夹着片干枯的芙蓉瓣——是玉棠去年中秋亲手摘的。
让他们以为得胜。他将那片花瓣拢入手心,待这阵风雪过去......
次日早朝的钟鼓格外刺耳。
张九龄带着御史台的官员跪了满地,玄色朝服在丹墀下铺成片阴云。
李玄祯坐在龙椅上,望着最前头老臣花白的鬓角,想起当年他谏言重用番将必生祸端时,也是这样挺直的脊梁。
贵妃失德,朕已处置。他端起茶盏,茶是冷的,尔等勿复多言。
殿中落针可闻。
有年轻御史欲再谏,被张九龄用袖口轻轻一拦。
老臣叩首时,朝冠上的玉珠碰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臣等遵旨。
退朝后,李玄祯独自进了甘露殿的暗阁。
檀香混着霉味扑面而来,他摸出最深处的檀木匣,取出那封密信。
洒金笺在烛火下泛着幽光,杨玉棠三个字的最后一笔直得像刀——他记得玉棠写棠字时,总爱勾个小弯,像春日里新抽的柳芽。
火焰舔过信笺,灰烬扑簌簌落在他手背。
他望着那些黑蝴蝶般的纸灰飘向窗外,喃喃道:玉棠,再忍三日。
杨府的夜比宫里冷得多。
杨玉棠裹着两床被子,还是止不住地发抖。
她听见窗外有极轻的脚步声,像猫爪踏过积雪,一下,两下,又停了。
六感在耳后炸开细小的刺痛。
她支起身子,指尖抠进锦被里——百米外,两个压低的男声撞进耳朵:张中丞说了,若那女人回了宫,便往她院里撒些桐木人......
巫蛊!杨玉棠惊得坐起,锦被滑落在地。
她正要唤人,窗外忽然传来抽噎声:是我害了娘子......可我若不从,他们就要把我阿爹扔进枯井......
是裴柔。
杨玉棠扶着榻沿下床,赤足踩在冰冷的地上。
她推开门,看见裴柔缩在廊下的阴影里,怀里抱着个布包,布角渗出暗红的血——是她阿爹的?
他们拿我全家要挟......裴柔抬头,脸上的泪在月光下结成冰,那信是张中丞的幕僚写的,我只是......只是把它塞进了您的妆奁......
杨玉棠的六感又开始刺痛,比往日更烈。
她伸手去扶裴柔,可耳边的声音突然模糊了,像有人往她耳朵里塞了团棉花。
裴柔的哭嚎变得瓮声瓮气,连雪粒打在瓦上的响都听不真切。
娘子?裴柔的嘴在动,可杨玉棠只看见她的唇形。
她突然觉得害怕——这六感,莫不是要退化成迟钝了?
第三夜的雪下得更猛了。
李玄祯立在宫顶的望楼,风雪卷着他的衣角猎猎作响。
高力士举着灯盏,灯光在雪幕里晕成个暖黄的团。
杨府已三日未开中门。高力士的声音被风吹散,贵妃未曾踏出偏院一步。
李玄祯望着远处杨府的飞檐,在雪光里像只缩着脖子的鹤。
他想起玉棠刚入宫时,总爱站在甘露殿的廊下看雪,发间的步摇随着笑声轻颤,说这雪落在长安,倒比蜀地的更干净些。
宫禁将闭的钟声突然响起,七下,清越而悠长。
李玄祯握紧栏杆,指节在雪地里泛着青白。
更衣。他转身,玄色大氅扫落肩头的雪,出宫。
陛下!高力士急得灯盏都晃了晃,这风雪夜......
朕若放手,谁护她周全?李玄祯的声音低沉却决绝,像块淬了火的铁。
他接过随从递来的青衫斗笠,步下望楼时,靴底在冰面上滑了滑——倒像那年在华清宫,他追着玉棠踩雪,摔进她怀里时的慌张。
宫墙内,陈尚宫的烛火映着《后宫录》的纸页。
她望着那道隐入风雪的身影,笔尖在帝三夜未寝后顿了顿,又添上一句:今又出。墨迹未干,便有雪粒从窗缝钻进来,在出字上融成个小水洼。
杨府后巷的风雪如刀。
青衫斗笠的身影穿过街角的灯笼,随另一个微偻的身影拐进暗巷。
角门的铜环在雪地里泛着冷光,像只睁着的眼,静静等着叩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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