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的雪下得比往日更沉,压得玉华殿角的铜铃闷声不响。
杨玉棠正对着妆台理一支翠玉步摇,谢阿蛮捧着鎏金茶盏进来时,茶烟里裹着句话:太子闭宫期满了。她指尖的步摇当啷掉在妆盒上,震得盒中珍珠乱滚。
六感预警突然如细针戳进耳后——昨夜风里那绕殿三圈的脚步声又浮上来,像冬夜冻硬的竹枝扫过窗棂,一下,两下,第三下时悄然退去,分明是东宫侍卫特有的拖沓步幅。
取角门那匹红绸来。她按住突突跳的太阳穴,声音比雪还凉。
谢阿蛮应了一声,转身时裙角带翻了茶盏,滚热的茶汤在青砖上洇开个深褐的圆。
红绸取来时还带着寒气,谢阿蛮捧着递到她面前:娘娘,这是前日新换的,说要沾沾瑞雪气...话音未落,玉棠已拈起绸尾。
雪光从窗纸漏进来,照见那抹猩红末端有道极细的裂痕,像被刀锋轻轻划开,又舍不得真割断。
她指尖抚过裂痕,冰得刺骨——正是昨夜那脚步声绕到角门时的位置。
他不来杀我。她对着红绸低语,尾音被殿外风声卷走半截,是知道父皇已替我杀了他。谢阿蛮没听懂,只看见贵妃眼尾的泪痣在雪光里忽明忽暗,像滴要落不落的血。
夜漏初上时,李玄祯掀帘进来,袍角沾着未化的雪粒子,落在青砖上滋滋作响。
玉棠正对着烛火捏那截断绸,烛泪在案上堆成白珊瑚。
他伸手抚她后背,掌心还带着外头的寒气:还在怕?
臣妾不怕死。她仰起脸,烛火在眼底晃出两簇小灯,怕的是陛下为护我,伤了父子之情。李玄祯的手顿在半空,忽然想起年轻时在冷宫里守夜的日子,韦后的鸩酒就摆在案头,他攥着剑刃对弟弟李范说若我死了,你便替我清君侧。
那时他也这样怕过,怕兄弟相残,怕血流成河,可最后还是挥了剑。
朕当年诛韦后、平太平,哪一次不是骨肉相残?他坐下来,将她拢进怀里,龙涎香混着雪气裹住两人,可若不杀,江山便亡。
妳不必愧,错的是他们。
玉棠的手指绞住他腰间的玉佩穗子,穗子上的珊瑚珠硌得掌心发疼。
她想起前日东宫药房里搜出的紫河车粉,想起阿霓冻得发紫的脸——原来最毒的不是刀刃,是人心。
次日晌午,阿霓被带进玉华殿时,裙角还沾着廊下的雪水。
她跪得笔直,像根被霜打过的芦苇:娘娘要处死奴婢?玉棠没说话,只将一张自由文书推到她面前。
阿霓的手指抖得厉害,触到纸角时突然哭出声,眼泪砸在放归两个字上,晕开团淡墨。
妳可归西域,或留宫为舞姬。玉棠蹲下来,替她擦了擦眼泪,六感预警里,阿霓的心跳像春溪破冰,一下比一下轻快,任妳选择。阿霓突然抱住她的膝头,发顶蹭得她裙裾起了皱:奴婢想留下...想跟着娘娘学《霓裳羽衣曲》。
玉棠摸了摸她的发顶,发间还带着西域的沙枣香。
她唤来黄三娘:编入霓裳卫,掌夜间巡乐。黄三娘应下时,阿霓已哭成个泪人,倒比那日在冰窖里冻得发抖时鲜活了许多。
当夜的沉香阁飘着松烟墨的苦香。
李玄祯捏着范阳边报,字迹在眼前模糊成一片,像被水浸过的旧画。
他闭了闭眼,试图用洞彻神识判读安禄山的心思,可太阳穴突突跳着,只觉一阵眩晕。
高力士捧着茶盏站在廊下,声音压得像秋夜虫鸣:杨国忠今日在朝上说边将不足惧,唯宫中女祸当除。
李玄祯突然笑了,笑声撞在青铜烛台上,惊得烛花噼啪乱溅:他倒学得快——当年李林甫也是这样,先踩别人,再爬上来。他提起朱笔,笔尖悬在兵部侍郎几个字上,墨迹滴下来,在奏报上晕开个血点,擢升他兼领户部。高力士垂首应下,眼角瞥见皇帝鬓角的白发在烛火里泛着银,像落在沉香木上的雪。
玉华殿外的风越刮越猛。
玉棠站在檐下,望着那匹红绸被风撕成两截,一截飘上宫墙,一截坠进深巷,转眼没了踪影。
她抚着耳垂,六感突然清明得可怕——千里外的渔阳,竟有战鼓闷声传来,一下,两下,像极了当年韦后乱政时的宫漏。
清白不是终点。她对着风说,话音被卷进雪里,是风暴的开始。
偏殿里,陈尚宫的狼毫在起居注上顿住。
她望着窗外飘走的残绸,提笔写道:红绸已断,恩宠愈盛,祸根深种。墨迹未干,一阵风卷进来,将残绸吹得打了个旋,最后落进炭盆,噗地燃成一点火星。
更漏敲过三更时,玉华殿的烛火次第熄灭。
杨玉棠合衣躺下,却见窗纸上映着个模糊人影——是值夜的宫娥,还是...她闭了闭眼,将手按在腹上,那里曾有过未成形的孩子,此刻空得发疼。
殿外的雪还在下,模糊了宫墙内外的界限。
谁也没注意到,东宫的角门缓缓开了条缝,一道黑影闪出来,踩着新雪往尚食局方向去了——那里的冰窖里,那坛御酒还封着,等着明日清晨,由内官监的小黄门捧着,敲开太子的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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