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的夜沉得像块压在胸口的铅。
李亨攥着张德全刚递来的密报,指节发白,墨迹未干的阿霓未得近身,贵妃反赐暖衣几个字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他喉结滚动两下,突然将密报揉成一团砸向屏风,青瓷茶盏跟着摔在地上,碎片溅到脚边也浑然不觉。
殿下!外间传来心腹幕僚崔明的低唤,声音里带着刻意压下的惊惶。
李亨猛地抬头,窗外雪影里果然有团黑影掠过檐角,像只缩着翅膀的夜枭。
他扯了扯衣襟,喉间发腥——这是焦虑到极点时才会犯的老毛病。进来。他哑着嗓子开口,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头那方太子印,冰凉的玉质贴得掌心生疼。
崔明掀帘而入时,正见李亨盯着地上的茶渍出神。王承恩这三日连东宫角门都没踏过,李亨突然开口,声音像淬了冰,反而在玉华殿外增了三重哨。
父皇...是不是动了杀心?他抬眼时,眼底血丝密布,倒比平日多了几分狠厉。
崔明垂首盯着自己的靴尖,雪水在青石板上洇出个深色的圆。殿下不妨换个思路,他斟酌着开口,贵妃虽清,可宫闱流言起于恩宠过盛。
若上表请陛下节制眷顾,一则显孝心,二则...以退为进。
李亨的指节叩在案上,一下,两下。
烛芯噼啪爆开,溅起几点火星,映得他眉峰微挑——这是他动了心思的惯常模样。拟旨。他突然抓起狼毫,墨汁在宣纸上洇开,就说儿臣闻贵妃验身无恙,心甚慰。
然流言起于宫闱,根在恩宠过盛。
请陛下节制眷顾,以息物议。笔锋一顿,又补了句以安宗庙,墨迹重重压过纸面,几乎要戳破那层薄绢。
次日朝会的钟鼓声比往日沉了三分。
李亨捧着象牙笏板跪在丹墀下,能听见自己心跳撞在胸腔的闷响。儿臣有本启奏。他声音放得极恭顺,眼尾却瞥见李林甫抚须的手顿了顿——这老狐狸,果然在看。
龙椅上的李玄祯垂眸望着殿下那个佝偻的身影,神识洞彻陡然翻涌。
李亨额角细汗顺着鬓角往下淌,呼吸短促得像被掐住脖子的雀儿,眼底翻涌的哪是对宗庙的忧惧?
分明是怕他这个父皇的权柄,怕贵妃分走了本该属于太子的圣心。
太子忧国,朕心甚慰。李玄祯的声音像浸了冷泉,然贵妃清白已证,流言止于制,不在于贬。他指尖扣着御案,金漆龙纹硌得手背发疼,自今日起,凡议贵妃者,不论亲疏,皆以离间君妃论罪。
丹墀下一片抽气声。
李林甫的手指在广袖里蜷起又松开——好个帝王心术,既堵了太子的嘴,又把贵妃的恩宠抬到了君威层面。
李亨跪在地上,耳中嗡鸣,连退朝二字都听得模糊,只觉后颈发凉,像是被什么利器抵住了命脉。
退朝后,高力士捧着鎏金托盘进了甘露殿。东宫三月前暗支银三百两,说是药试之资。他掀开锦帕,露出半册残页,还有这密录,写着若脉案成,许其升任太医正。
李玄祯捏着残页的手微微发抖。
他想起昨夜玉棠说的他们要的不是孩子,是命,想起阿霓冻得发紫的脸,喉间突然泛起腥甜。去东宫药房。他甩袖起身,玄色龙袍扫过案角,《贞观政要》啪地摔在地上,把该找的找出来。
王承恩带着禁军冲东宫时,李亨正对着那道被驳回的奏表发怔。
药房的门被踹开的声响惊得他差点打翻茶盏,等看清王承恩手里举着的紫河车粉包,眼前顿时发黑——这包催生假孕的药,他本打算等阿霓得手后再用的。
封存。李玄祯盯着那包药,声音轻得像叹息。
他转身对高力士道:抄个副本,送李相府。老宦官垂首应下,眼角瞥见皇帝指节泛白,这才惊觉龙袍下的手在抖——原来帝王动怒,不是雷霆万钧,是连指尖都在忍。
当夜的玉华殿飘着安神香的甜腻。
郭顺仪掀帘进来时,正见杨玉棠对着铜镜梳发,乌发如瀑垂在臂弯,倒比白日里多了几分素净。东宫药房被查了。老妃的声音压得极低,太子该知道事败了。
玉棠的手顿在发间。
她抚着耳垂,六感预警像被细针轻轻挑了挑——廊下有极轻的脚步声,像片落在青石板上的雪。是太子的贴身内侍。她嘴角勾起抹淡笑,他想来看我是否动了杀心,又怕我动了杀心。
谢阿蛮捧着香炉进来时,正见贵妃对着窗外低语:焚一炉安神香吧。青烟袅袅升起,漫过门槛的刹那,廊下的脚步声突然顿住。
玉棠望着铜镜里被香雾模糊的影子,轻声道:他不敢来,因为他知道,我已听见他的心虚。
望楼上的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
李玄祯望着东宫方向的灯火,明明灭灭像极了当年韦后乱政时的宫火。
他闭目长叹,神识在洞彻与失觉间游移,竟连李亨此刻是哭是笑都辨不清了。传旨。他转身时,龙袍沾了满身雪,太子明日不必上朝,闭宫思过七日。
高力士应下时,瞥见皇帝鬓角的白发在风里乱颤。
雪越下越大,东宫的烛影透过窗纸摇晃,像团随时会被吹灭的萤火。
而宫门外的雪地上,早有暗卫踩着新雪离去——七日后的御酒,还在尚食局的冰窖里封着,等着太子闭宫期满那日,由内官监的小黄门捧着,敲开那扇紧闭的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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