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历史小说 > 雪落华清宫 > 第23章废殿闻雷
换源:


       梨园废殿的烛芯噼啪爆了个花,溅起的火星子落在冰蚕丝的霓裳上,转瞬又被玉棠指尖拂灭。

阿绣攥着银线的手直抖,最后一瓣凤羽的金箔在她掌心压出红印:娘娘,这血线渗得太凶,再舞怕是要...

怕什么?玉棠抬手抚过肩线,血线绣的云霞在烛下泛着暗紫,像浸透了陈年老酒,当年太真娘子穿这舞衣时,可曾怕过?她褪去外氅,阿绣忙上前扶她穿袖,冰蚕丝贴着肌肤凉得刺骨,倒比夏日里那袭薄纱更熨帖。

黄三娘突然轻咳一声,门闩咔嗒响了半寸——风雪灌进来,吹得烛台东倒西歪。

玉棠望着门缝里漏进的雪粒子,落在绣鞋尖上便化了,像极了当年在寿王府后苑,她等寿王时落的雨。

那时她总把鞋尖抵着青石板,数着水洼里的涟漪,等得久了,鞋底便磨出个月牙形的薄洞。

起乐。她对廊下候着的乐师抬了抬手。

第一声琵琶划破雪夜时,玉棠的足尖先疼了。

那是前儿试舞时磕在殿柱上的旧伤,血痂结得薄,这一旋身便挣开了。

阿绣惊呼着要扑过来,却被她用眼色止住——裙裾翻起的刹那,素缎鞋面上洇开一朵小红花,像极了当年在华清池,玄宗用金簪蘸着石榴汁,在她掌心画的并蒂莲。

昔年太真舞此曲,为悦君心;今我舞之,为证我魂。她咬着唇说完这句,水袖已卷上了梁间的铜铃。

铃声混着琵琶,竟比往日更清越几分。

忽有细碎的话音撞进耳里。

玉棠的耳尖微动——那是王奉先的公鸭嗓,夹着李龟年的吴语软腔,从殿后那口老井边飘来:半卷谱藏在井底陶瓮,钥匙在老奴腰间......她的六感在这一刻突然清明,连王奉先腰间玉佩碰着钥匙的脆响都听得真真切切。

乐声未断,她的指尖却悄悄攥紧了裙角。

等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梁间,她冲黄三娘使了个眼色——老嬷嬷会意,借着收烛台的由头绕到殿后,袖口一翻便将王奉先遗落的钥匙顺了去。

娘娘,裴大人带着礼官往这边来了!守门的小宦撞开门,雪沫子糊了半张脸。

玉棠的眉峰一挑。

裴守静那套礼崩乐坏的说辞她早听腻了,可今夜不同——她扫了眼梁上晃着的霓裳,又看了看阿绣怀里的残谱,当机立断:地窖!

众人鱼贯钻入殿角的暗门时,裴守静的怒喝已撞破风雪:破门!

玉棠最后一个下去,转身时足尖的血又渗了,在青石板上点出一串朱砂。

地窖里潮得很,乐师们把鼓面用棉絮裹了又裹,琵琶弦子塞在衣襟里捂着。

她听见头顶传来泼水的声音——裴守静那套验温辨人的把戏,她早让小宦在门缝里挂了冰帘。

风雪焉能掩人心邪?裴守静的声音近在头顶,这殿里定藏着......

回大人,水珠落下去就冻成冰碴子了。小宦的声音发颤,真、真没人。

玉棠在黑暗里勾了勾唇。

礼官查得再严,能查得出这殿里的烛油味还没散?

能查得出梁上的铜铃还在晃?

能查得出她方才舞过的地方,雪水混着血,在砖缝里洇成了半朵海棠?

等裴守静的靴声彻底远了,她扶着墙爬上来,指尖触到砖缝里的湿痕,低低笑了:礼可查形,查不了心。

太极宫的烛火熬到三更时,李玄祯的眼尾已浮起青黑。

安禄山的奏表摊在案上,病体难支四个字写得龙飞凤舞,可他遣来的质子李庆宗,分明把宫防图看得仔仔细细。

他试着运起洞彻神识,眼前却像蒙了层雾——从前看姚崇的奏疏,能辨出墨里掺了松烟;看宋璟的谏书,能闻见纸里浸了梅香;如今对着安禄山的字,只觉满纸都是腥气,像血在雪地里冻久了,化不开的那种。

陛下,歇了吧。高力士捧着参汤,手背上的老年斑在烛下泛着黄,贵妃这几日总往梨园跑,许是......

朕知道。李玄祯打断他,指节叩了叩案上的边报,范阳的粮草调了三拨,渔阳的战马添了五千匹,他当朕是瞎的?他突然扯过案头的旧裘,毛边磨得发了白,去梨园。

高力士张了张嘴,终究没敢拦。

雪越下越大,他跟着皇帝踩着没膝的雪往梨园走,听着李玄祯的靴底咯吱咯吱响,像踩碎了满地的月光。

废殿里的乐声是在这时响起来的。

玉棠站在雪地里,霓裳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发间的金步摇撞着,叮咚声混着琵琶,倒比在殿里更透亮。

李玄祯躲在松影里,看她旋身时裙裾扬起,素缎鞋上的血点子被雪一衬,红得扎眼。

天若真怒,何不压塌此殿?她的声音穿透风雪,既未塌,便是默许!

李玄祯的喉结动了动。

当年在潞州看她跳《绿腰》,也是这样的雪天。

那时她穿月白襦裙,发间只插支木簪,转得急了,簪子掉在雪地里,他弯下腰去捡,指尖触到她的,比雪还凉。

他们已在调兵......不是明年,是今年冬!玉棠突然仰头,雪粒子落进她眼里,范阳的号角,渔阳的马蹄,我都听见了......

李玄祯的手按在松树上,树皮扎得生疼。

他望着雪地里那个单薄的身影,看她舞得越来越急,血点子顺着裙角往下淌,在雪地上拖出条红线。

乐师们的琵琶弦断了一根,鼓声也乱了,可她像没听见似的,水袖卷着雪片,倒比从前更疯、更艳。

王奉先。他低唤了声。

奴在。暗卫从树后闪出来。

明日传旨,梨园乐工皆复职,旧谱可补。李玄祯的声音轻得像雪,还有......他顿了顿,给尚衣局传话,送几双软底绣鞋去蓬莱殿,要素缎的,鞋尖衬层鹿皮。

王奉先应了,退时瞥见皇帝的袖口在抖——不是冷的,是攥得太狠,指甲在掌心掐出了月牙印。

回太极宫的路上,李玄祯突然停住脚。

他望着华清宫的方向,那里的飞檐在雪幕里只余个模糊的影子。

当年他带玉棠去泡温泉,雪落进汤池里滋啦作响,她缩在他怀里笑:陛下,这雪落进温泉里,怎么就化了?

因为温泉够暖。他说。

如今他望着那片模糊的影子,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雪还在下,越下越急,像要把整个长安都埋了。

他摸了摸怀里的旧裘,毛边还留着玉棠的香粉味,混着雪的冷,倒像当年她扑进他怀里时,发间沾的梅香。

长安,还能安吗?他对着风雪喃喃。

废殿里的玉棠却没听见这句话。

她站在雪地里,望着梁上晃着的霓裳,血线的紫在雪光里泛着幽蓝。

阿绣捧着新得的谱子从井边跑来,发上沾着冰碴子:娘娘,找到了!

她接过谱子,指尖抚过烧焦的边缘——那里还留着火场里的焦味,混着冰蚕丝的凉,像极了命运的味道。

风卷着雪灌进殿门,把谱子吹得哗啦响,她却笑了。

明日,等雪停了,她要在这废殿里正式复演《霓裳》。

不为取悦谁,不为证明什么。

她只是突然明白,有些事现在不做,以后便永远没机会了。

雪还在下,落进她的衣领里,凉得刺骨。

可她知道,有些火一旦在心里烧起来,任谁都灭不了。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