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历史小说 > 雪落华清宫 > 第6章雪覆新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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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韦昭训被逐出宫那日,北风卷着雪粒子打在青布车帘上,像无数细针在扎。

老婢掀帘的手在抖:娘子,过了这道朱漆宫门,再回头可就难了。

车中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是韦昭训摔了最后一盏鎏金茶盏。

她鬓边那支银步摇早褪了色,此刻随着动作晃出冷光:难?

这宫里的难,我早尝够了。她忽然探身,车帘被风掀开半幅,她望着华清宫方向,白雪漫过宫墙,像给那片雕梁画栋盖了层素帛。

唇角慢慢扬起,像是笑,又像是被冻僵了的抽搐。

去岁今日,她还是寿王妃,在甘露殿给我敬茶。她对着老婢低语,声音轻得像雪片落在瓦上,如今倒成了陛下心尖肉。

可雪落华清,覆了旧痕,也掩了新祸......她指尖摩挲着袖中黄符,符纸边缘被指甲掐出褶皱,她听得到风,可听得见雷吗?

话音未落,她突然将黄符掷出车外。

符纸打着旋儿落进雪堆,寿王怨魂,索妃命于三更十个朱砂字被雪水晕开,像一滩凝固的血。

守门小太监正缩着脖子搓手,这一幕恰好撞进他眼里。

他望着那辆青布车碾过积雪远去,喉结动了动——韦娘子从前最是骄纵,如今被逐还敢留这种话?

他咬咬牙,撩起棉袍下摆就往内廷跑,靴底踩得雪水飞溅。

王承恩正在偏殿给玄宗擦那柄嵌绿松石的玉如意,听见小太监气喘吁吁的禀报,指尖猛地顿住。

玉如意咔地磕在案上,一道细痕从云纹处裂开。你说什么?他揪住小太监的衣领,再仔细说一遍!

等确认了谶语内容,王承恩连玉如意都顾不上,抓了件狐皮斗篷就往外冲。

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他却跑得更快——这事儿要是传到陛下耳朵里倒罢了,若被有心人利用......他不敢往下想,直接往高力士的司宫监跑。

高力士正就着烛火核对明日的膳食清单,听见叩门声抬头,见王承恩浑身是雪地立在门口,眉峰一挑:什么急事?

王承恩抹了把脸上的雪水,凑过去压低声音:韦庶人出宫时留了个符,说寿王怨魂,索妃命于三更,被守门小的瞧见了。

高力士的手在清单上顿住,烛火映得他眼角细纹更深。

他盯着案头那盏鎏金省油灯看了片刻,突然将清单一推:随我去长生殿。

长生殿里,炭盆烧得正旺。

李玄祯执白棋,玉棠执黑,棋盘上已摆了二十余子。

玉棠连破三局,每步都下得极稳,黑棋像张网,慢慢将白棋困在边角。

你从前从不赢朕。李玄祯抬眼,目光穿过棋枰落在她脸上。

烛火在她眼尾跳动,映得那点泪痣像颗红珊瑚。

玉棠拈着黑子的手悬在半空,指尖被炭气烘得暖融融的:从前不敢赢。她垂眸落子,黑子啪地扣在星位,如今......她抬眼时眼波流转,陛下说过,要与臣妾做对弈的人。

话音未落,殿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高力士掀帘而入,玄色宫服上还沾着雪星子。

他先给李玄祯行了礼,又朝玉棠福了福身,这才低声道:陛下,韦庶人出宫时留了句谶语。

李玄祯的手指正搭在白子上,闻言指尖微蜷,白子当啷一声砸在棋枰上,震得几颗棋子乱滚。说。他的声音像冰锥,刺破殿内的暖意。

高力士将小太监的话原原本本复述一遍,末了补了句:符纸已被收了,此刻在司宫监。

玉棠感觉耳后泛起细微的麻痒——那是她六感预警发动的征兆。

她垂眸盯着棋盘,能清晰听见高力士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像战鼓在敲。

昨夜她倚在窗前看月,风里确实飘过模糊的兵戈二字,当时只当是错觉,此刻却突然清晰起来。

李玄祯的指节抵着额头,忽然冷笑:一介废妃,也敢言天命?他转头看向玉棠,目光软了些,明日,朕便下诏,迎你归宫,正位妃嫔。

谁再敢提子妇二字,以谤君论罪!

玉棠心头一跳。

她能看见李玄祯眼底的灼光,那是年轻时平韦后之乱的锐气,可此刻却带着几分孤注一掷的狠劲。

她伸手覆住他手背,触感温凉:陛下,此刻正位,反落口实。她顿了顿,耳后的麻痒更甚,张九龄前日还在朝上说陛下连贬三臣,恐动摇国本,若此时迎臣妾以妃位,他必称您纵欲乱纲。

李玄祯的眉峰皱起:那依你之见?

不如......让臣妾自愿回宫。玉棠指尖轻轻摩挲他掌心的茧,称感陛下仁德,愿入道祈福,为国禳灾。

待风头过了,再复宠不迟。她想起昨夜风中的兵戈,喉间发紧,如今朝局不稳,陛下需得堵住那些老臣的嘴。

李玄祯凝视她良久,忽然笑了,指腹蹭过她眼下的泪痣:你竟比朕更懂权术。他召过高力士,拟《祈福诏》,就说杨氏玉棠,诚心向道,愿居玉华殿清修。

三日后,玉棠乘素车回宫。

她披月白道袍,手执《道德经》,车驾行至太庙外时,她下车焚香。

雪还在下,香灰混着雪粒落在青铜炉里,腾起一缕细烟。

城楼上,李玄祯望着那抹素白身影。

他神识洞彻展开,扫过楼下围观的群臣——张九龄抚着长须,面色铁青却紧抿着唇;柳氏家族的女眷们都垂着头,连最会挑刺的柳夫人都没敢抬头。

他轻叹一声,指尖抵着城墙砖,凉丝丝的:她终于,学会在刀尖上走路了。

当夜,玉华殿里烛火摇曳。

玉棠褪去道袍,露出内里的石榴红舞衣。

镜中倒影里,她耳坠上的翡翠泛着幽光,和从前在寿王府时戴的那对极像。

她忽然顿住——耳后又泛起麻痒,这次更清晰了。

她屏息细听,能听见殿外三丈内巡逻宫人的脚步声,甲片相碰的轻响,甚至能分辨出东边廊下小太监打哈欠的声音。

我听见了。她对着镜子低语,指尖抚过耳垂。

镜中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像含着两团火。

窗外,雪又落了。

宫道被雪覆盖,看不出昨日的车辙,也看不出明日的脚印。

殿外传来轻微的磨墨声,陈尚宫执起狼毫,在宫录上写下:杨氏归,非妃非婢,似道似宠,帝心独知。笔锋落下时,风忽然停了,雪片静静落了三寸。

玉棠吹灭烛火,月光透过窗纸漫进来,在舞衣上洒了层银霜。

她摸着裙角的金线绣纹,想起黄三娘今日送来的素绢——说是新染的颜色,等明日试穿。

殿外更鼓响了三更,雪还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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