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华殿的晨光透过窗纸渗进来时,杨玉棠正对着铜镜整理新制的裙裾。
黄三娘送来的素绢泛着珍珠般的光泽,暗纹里绣着《春江花月夜》的曲谱,针脚细得像月光织的网。
她指尖抚过右袖第三行绣线,忽然顿住——那处的丝线比旁的紧了半分,触感像琴弦绷到极限时的震颤。
杜秋娘,取烛来。她声音轻得像檐角未化的雪,目光却凝在袖上。
小宫女捧着鎏金烛台过来时,玉棠已将裙角提起半寸。
烛火凑近的刹那,暗纹里浮出几点极细的墨痕,在绢面上连成歪斜的宴有杀音四个字。
她睫毛轻颤,袖底的指甲掐进掌心——清商宴定在三日后,崔氏女眷近日总在尚食局走动,原是早备下这手。
娘娘?杜秋娘见她发怔,轻声唤了句。
玉棠抬眸,镜中自己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春夜突然涨起的曲江:把这裙收进樟木箱,莫让旁人碰。她指尖绕起一缕发丝,去尚衣局回黄三娘,说这料子熨得极好,改日请她来玉华殿喝盏茶。
三日后的清商宴,曲江池畔搭起了朱漆水榭。
崔莹穿月白蹙金裙,抱一张焦尾琴立在台中时,玉棠正倚着廊柱看池中锦鲤。
她六感预警微微发烫,能听见崔家随侍在后台与乐工低语:弦松半分,莫要太明显。
《广陵散》,请诸位雅正。崔莹指尖拨弦,琴音清冽如霜。
满座贵女抚掌,连韦氏夫人都赞:到底是崔家才女,这琴艺比当年的上官昭容也不遑多让。
轮到玉棠时,她接过琵琶的瞬间便觉出异样——第二弦的震颤频率比寻常高了三厘,像根绷在悬崖边的线。
乐工弓着背退开,额角细汗在阳光下泛着光,正是前日在尚衣局见过的崔府旧仆。
今日便弹《破阵乐》吧。她指尖掠过琴弦,声音甜得像蜜,当年太宗皇帝平刘武周时,这曲子可是震得突厥人连退三十里。
琵琶声起时,水榭外的柳枝都跟着颤。
玉棠垂眸盯着第二弦,眼看要到破阵段落,弦上的震颤突然急了三分——这是要断。
她手腕轻旋,指法陡然变柔,琴音竟顺着《春江花月夜》的前奏淌了出去。
原本暴烈的金戈声化作春江流水,琵琶弦在将裂未裂之际松了力道,反成了曲中转折的妙笔。
满座寂静片刻,突然爆起彩声。
太平公主拍着膝笑:我道是要出岔子,原是贵妃故意转调!
这手法比当年李龟年弹《渭城曲》还妙三分!
崔莹攥着茶盏的手青筋直跳,盏中碧螺春泼在裙上,染出块深青的污渍。
她望着台上那抹绯色身影,喉间像塞了团浸了醋的棉絮——原想让玉棠断弦出丑,倒成了她展才的由头。
沉香阁里,李玄祯捏着茶盏的指节发白。
高力士刚说完调弦乐工的事,他突然冷笑:崔家的琴,陆瑾的弦,倒会唱双簧。案头朱笔在折子上重重一点,拟旨:杨氏玉棠,才德兼备,可议封号。
明日让李林甫在朝会上念。
陛下是要逼礼部就范?高力士垂眸。
礼部拖了三个月册封仪注,总得有人推一把。李玄祯望着窗外渐沉的夕阳,她今日在曲江池挣的,朕要让全长安知道——这贵妃位,该是她的。
夜漏初上时,谢阿蛮掀帘进来。
她鬓边斜插的茉莉还带着露水,帕子裹在掌心,递过来时带着股龙脑混麝香的味道。
娘娘,这是今早在御花园假山洞里拾的。阿蛮压低声音,奴才瞅着那帕子的绣工,像是尚衣局新出的并蒂莲纹。
玉棠展开帕子,陆郎夜会崔府六个字绣得歪歪扭扭,倒像是急就章。
她凑到鼻端轻嗅——龙脑是崔府常用的,麝香却带点沉水香的尾韵,分明是陆瑾身上的味道。
好个陆大人。她将帕子收进妆匣,明日你去尚乐局,就说我要学《霓裳羽衣曲》第四叠,非得陆大人亲自审谱不可。
阿蛮应了,退到门边又回头:娘娘,方才陈尚宫来传,说礼部的《册封仪注》还压着没呈。
玉棠望着窗外的月亮笑了,月光落在她耳垂的翡翠上,泛着幽绿的光:压着好,压得越久,掀起来时动静越大。
此时的礼部衙署里,陆瑾正翻着《大唐开元礼》。
案头烛火忽明忽暗,照得贵妃二字在纸页上忽隐忽现。
他指尖在那行字上顿了顿,缓缓将整卷仪注压到了书案最底层。
窗外起了风,吹得未收的奏报簌簌作响,有张纸页飘落在地,正对着贵妃位,正一品的朱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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