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老家的第一个清晨，我是被喉咙里的灼烧感呛醒的。
窗帘没拉严，月牙儿的光斜斜切进来，落在床头柜的老藤椅上——那是外公生前常坐的椅子，扶手上还留着他磨出的包浆。我蜷在飘窗上，胃里像揣了只发了疯的兔子，一阵接一阵地翻腾。还没来得及爬起来，酸水就涌到了嗓子眼，我跌跌撞撞冲进卫生间，跪在冰凉的瓷砖上，对着马桶干呕。
起初是正常吃饭吃什么吐什么，后来为了保胎吃中药，喝进去就吐，我感觉它都没有在胃里停留过，再后来是进不了厨房，一开冰箱闻到味道就开始吐。后来是吐胆汁，每次通勤路上都要带着饼干压着，害怕吐到车上，一下车就疯狂地找垃圾桶，不停地吐。每每吐到无法呼吸，指节泛白，头发黏在汗湿的额头上，听见自己的喘息声，发软的脚，好像随时都会眼前一黑倒下。
本来以为过了三个月就会好了，谁知道，三个月过去完全没有变好的迹象。
门被轻轻推开，母亲端着个白瓷碗站在门口，“丽丽，喝点吧，能压一压。”她的声音很轻，怕惊着我，可我还是看见她发红的眼眶——昨天她帮我收拾房间时，蹲在地上捡我吐脏的床单，手指抖得厉害。
我摇摇头，说不出话。她把碗放在洗手台上，蹲下来帮我捋开粘在脸上的头发，指尖触到我冰凉的脸颊，突然叹了口气：“都怪妈，当初就该拦着你……”
“不怪你。”我终于挤出几个字，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
在此期间，我们经历了农历春节，陈默也没有回来过。
办公室主任的消息总像掐着秒表发来。每天晚上11点59分，手机屏幕准时亮起，清单列得整整齐齐：“明早9点前交季度总结”“整理档案室2019-2023年合同”“核对报销单附件是否齐全”。我盯着那几行字，指尖在屏幕上悬着，不敢回慢了——她总在领导面前说我“怀孕了就懈怠”，我怕一句“已收到”回晚了，明天又要听她阴阳怪气“年轻人就是没责任心”。
只好把笔记本电脑抱进被窝，屏幕光照亮肚子上浅浅的妊娠纹，像谁用红笔轻轻画了几道弯。凌晨一点终于改完总结，眼皮沉得像灌了铅，刚把电脑塞到枕头边，胃里突然一阵翻江倒海——中药的苦味混着胃酸涌上来，我跌跌撞撞冲进卫生间，对着马桶干呕。瓷砖冰凉，膝盖磕在上面发麻，吐到最后连胆汁都出来了，每样一口。
好不容易躺回床上，刚闭眼又被尿意憋醒。孕晚期的尿频缠得人没法安生，刚躺下，肚子里的小家伙突然踢了一脚，力道不大，却像颗小石子投进心湖，漾开一圈圈涟漪。我摸着鼓起的肚子笑了，眼泪却跟着掉下来——这是我一天里最踏实的时刻，只有他会用胎动回应我，不像陈默，连视频都没有。
半夜吐完睡不着，我就坐在飘窗上看月亮。老家的月光比城里亮，能照见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枝桠，像张张开的网。母亲起夜时看见我，总默默端来杯温水，杯底沉着几粒冰糖。“喝点甜的，好受些。”她声音很轻，微弱的灯光下，她显得更瘦了。
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胎动也越来越明显。有时他会在我弯腰捡东西时踢一脚，像在说“妈妈小心”；有时我趴在桌上改文件，他又轻轻撞一下，像在撒娇“别忙啦”。那天我正对着电脑掉眼泪——其实我早就对陈默没有指望了，从1月13日怀孕三个月左右回老家，他至今都没有回来过一次，肚子突然轻轻动了，像条小鱼尾巴扫过掌心，接着是一下、两下，像只小拳头在里面轻轻敲。
我愣住了，眼泪掉得更凶，却不是因为委屈。指尖贴在胎动的地方，能感觉到那小小的生命在回应我——原来在我熬不下去的夜里，我们早已有了这样隐秘的连接。一个身体里的两个心跳，隔着皮肉相互取暖，他用胎动告诉我“妈妈别怕”，我用掌心回他“妈妈爱你”。
转眼到了27周，那天早上醒来，我摸了摸床单，指尖触到一片黏腻的温热。低头一看，浅粉色的睡裤上洇开一小片暗红。
“妈！”我喊出声时，声音都在抖。母亲冲进屋，看见那片红，手里的搪瓷碗“哐当”掉在地上，粥洒了一地，热气裹着米香漫开来。她一把拉起我，手抖得厉害：“走，去医院！”
医生拿着B超单皱眉头：“胎盘低置，有早产风险，建议住院打硫酸镁。”我盯着屏幕上那个小小的影子，他蜷着身子，小手握成拳头，突然鼻子一酸——我连让他安安稳稳待到足月都做不到吗？
最后选了保守治疗，回家卧床。每天除了去厕所，其余时间全平躺，连吃饭都要母亲端到床上喂。她总是变着花样给我准备饭菜，希望营养均衡又能控制在合理的体重。我看着她越来越瘦的脸，颧骨尖得硌手，苦难没有把我熬瘦，却把妈妈熬得像僵尸一样。。
陈默只打过一次电话，语气像在处理工作：“医生怎么说？需要我回去吗？”我说“不用，你忙吧”，他就真的没再问。后来我们开始吵架，电话里他总说“你能不能懂事点”“我压力多大你知道吗”，“我不想去陪你吗？我不也是为了咱们家在付出吗？”挂了电话，肚子就一阵发紧，接着又是出血。
有次检查完，妈妈突然说：“丽丽，别怕。有妈在，妈陪你把孩子生下来。”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块石头落进心湖，稳稳地沉下去。我摸着肚子里那个偶尔踢踢腿的小家伙，突然明白：有些爱，并不善于表达；有些路，注定要和最亲的人一起走；有些温暖，从来不在远方的承诺里，而在母亲递来的热粥里，在父亲沉默的背影里，在肚子里那只悄悄握紧的小拳头里。
那天晚上，我又坐在飘窗上看月亮。母亲在厨房煎中药，药香混着米香飘进来，像条柔软的毯子裹住我。肚子里的小家伙轻轻撞了撞我的手，我笑着回握——宝宝你看，月亮快落下去了，天就要亮了呢。
再熬一熬，天总会亮的。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也对那个在黑暗里和我一起数着胎动的小生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