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念朝思㤔片刻,认为不去腥的鲫鱼似乎真的有一些难以入口,而当下她除了看他们烤鱼,也确实无什么事情可做。
何况,她并不放心眼前这半大点小孩自己去找竹酒,便点点头答应了下来。
于是,许念祝便高高兴兴的在前方带路,还不断说着自己先前流浪时遇到的趣事。
他那张红扑扑的脸蛋随之摆出了既夸张又可爱的表情,不时便将许念朝逗的浅笑不已。
谈笑风生之间,二人很快便穿过了一道幽径,只是奇怪的是,并未见到许念祝所谓的竹林。
幽径之内是另一片截然不同的天地。
这里的树木皆干枝粗壮且棵棵参天,全然遮蔽住了高悬于头顶的苍穹。
阳光极少照拂得到此处,行走于此,没由来的就让人感到阵阵寒冷。
四遭沉闷压抑,虫鸣之声竟亦皆寂,似乎世间喧嚣都已消逝一般。
一阵阴风怒号而过,许念朝察觉到了冷意,便裹了裹身上的轻纱披肩,问道。
“祝祝,你是不是走错路了啊?”
许念祝停下了脚步,原本天真烂漫的腔调顿了顿,随后变得扼腕了起来。
他叹息一口,继续叙述着自己的故事。
“前几日,有一位长得很好看的公子找到了我。他给了我一大笔钱,让我帮他做一件事。”
他转过了头,直直望着眼前懵懂的少女,白净消瘦的小脸上是与年龄所不相符的成熟与漠然。
“到现在,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朝朝姐姐为我取的名字很好听,我很喜欢,只是姐姐太过良善,祝祝心疼姐姐,奉劝朝朝姐姐往后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为妙。”
许念朝倏然意识到了什么,转身便想离开,却兀然间被身后一道极重的气力劈上了颈间。
她感受到一阵剧烈的疼痛蔓延在骨髓之间,眼帘稍加沉重,眼眸之中亦逐渐被漆黑的暗光所弥漫遮掩。
她的耳膜里逐渐回响着许多人沉重的脚步声,声声不曾停歇,阵阵不断向她逼近。
她血脉之中的血液似乎随之变得凝固而冰冷,双腿酸软到无法正常站立,浑身上下的力气亦然逐渐被剥离。
许念祝未曾挪动,伫立于此,仍旧沐浴着她眼中的黑暗。
在她快要倒下的瞬间,小孩的唇畔轻微开合了几下,许念朝依稀分辨出,那口型似乎是“对不起”三个字。
天色渐暗,而树林另一边的阿缦终于处理完了鱼鳞。
她擦了擦额间的汗水,察觉到了几分不对劲。
随后,她利落的破开了鱼肚,清洗干净之后将酢浆草捣碎尽数塞了进去,疑惑的算了算时间道:“有些久了,没道理他们两人还不回来啊。”
“常幸,你在这看着鱼,我去前方寻一寻。”
常幸刚想答应,只是侧耳听到了什么,脸色猛地一变,拉住了阿缦的衣袖,严肃道:“有人来了。”
两人快速的将火堆灭了,正欲离开,却就在几息之间,忽的从天而降了一片黑衣人,将他们二人密不透风的团团围住了。
而为首之人正是云龙,他面无表情的挥了挥手,那群黑衣影卫便开始向他们两人发起攻势。
寡不敌众,何况他们这边还有个不擅武打的常幸。
两人很快就被缴械了,影卫将他们压至云龙面前的时候,他还是那副面瘫的模样。
“其他人呢?”
阿缦闻言,原本灰败的神色瞬间变得怪异了起来,她问道:“你们未曾抓到朝儿?”
云龙皱了皱眉,端详二人片刻,不再言语。
阿缦同常幸相视一眼,各自从对方的眼中都看见了不可思议。
“你们将他二人带回去,交由殿下审理。”
“剩下的人,和我继续搜。”
沉默半晌之后,云龙又冷声吩咐道。
影卫的行动力都极快,很快原地就再无一人了。
青翠欲滴的草地之上,仅剩着一堆冒着黑烟的柴火,和一条被处理干净的鲫鱼。
不过天色完全暗下来之后,那条可怜的鲫鱼就被一条落单的野狼叼走了。
落单的野狼有些社恐,它终日无法融入自己的团队,故而总抓不到猎物,为此几乎天天饿肚子。不过它今晚很开心,因为自己终于可以饱餐一顿了。
几队人马颇有收获,乘着暮色朦胧,便又入了建康城。他们像是几粒石子悄然投入海面,时局之内,似乎并未泛起什么浪花。
可既古有精卫填海、愚公移山之说,故而即便是再渺小的石子又怎能忽视?
夜色逐渐侵袭了温凉的暮色,像是昏黄的灯光被半遮半掩,而皇城却未受其丝毫影响,依旧华贵庄重,不可触及。
皇城之外,却总有人挤破了头颅也要进去。
身处于此地之人,则遥遥立于一层层堆叠的尸骸之上,一遍遍咽下嗓间汹涌的血水,冷笑着观望下方之蝼蚁互相撕咬的丑态。
冷宫内的一处偏殿中,此时点满了火烛。
火光温暖,燃烧之间偶尔爆出火星,发出“噼啪”的声响。
在宫中当值的人都知道冷宫先前死过不知多少人,故而大家都心照不宣的尽量不往此处走动。
但前些日子刚进宫没多久的小宫女,由于得罪了权势滔天的宦官,便被人陷害之后关在了冷宫。
她仿徨失措的迷失在了无边际的冷宫之中,冰冷的宫殿此时却皆化做了张牙舞爪的怪物,在黑暗嘶吼着中露出自己尖利的獠牙。
小宫女跌跌撞撞的奔跑着,无声的流着泪水。
夜色愈深,明月陨殁。
今夜的天幕漆黑成一团,似是被天狗食了月,便是连碎星也不剩几颗。
小宫女再也没了力气奔跑,她小心的喘着气,生怕声响大了些会惊扰到此地的亡灵。
喘息片刻,她疲软的躯体最终只能无助的顺着朱红的宫墙滑落,任由冰冷的墙体逐渐蚕食着她体内的余温。
她于世间无依无靠,若浮萍一般了无归宿。
进宫的本意也只是混口饭吃罢了,却不曾想,自己会将仅剩的、最为珍贵、却也是最为低贱的性命,白白的的葬送于此地。
她这样贫贱不移的人,似乎就不该生于人世之间。
生时便无人期待,死后亦无人问津。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似乎有几许光芒渗透了黑暗,远远的便普照到了此处。
小宫女惶惑的眨了眨眼,但远处的烛光犹在。
她似是好不容易抓住曙光的人,四肢重又灌满了力量,当下便奋力奔跑了起来。
烛光愈来愈近,那座外表破败的宫殿,在轰然汇聚的暖意之间逐渐显露出了它原本的模样。
她用轻轻的指尖去触碰掉漆的宫门,闻着周遭尘灰卷席而起的厚重气息,听着枝头乌鸦聒噪扰人的异响,最终顿住了脚步。
这座宫殿之内,或许住着被九重天之中遗忘的神仙。
她有些情却,就只好徘徊在宫门前。
但,那扇沉重的宫门却倏然被里面的人打开了。
随着宫门的开启,温暖的叫人想潸然泪下的光线,越来越多的散落在她肮脏的身躯上。
一位少年身着月牙色长衫,长身玉立于光源之处。
他好看到那种雌雄莫辨的程度,光照之下他的肤色隐隐呈现出些许透明的质感。
他的眼眸似是西域名贵的琉璃珠,无需任何光辉照耀,自能熠熠生辉。
“姑娘,外面冷,进来吧。”
陈叔达微不可查的蹙了蹙眉,言语温和的劝着门外这个,看起来像是迷路了的小宫女。
不过,细想便能得知,再怎么迷路也不可能到这冷宫之中,想必便是被人陷害至此了。
小宫女亦步亦趋的跟随陈叔达进了宫殿,心中有些不安的猜测着他的身份。
“今日是我母亲的忌日,前来打扫不想却与你遇到一处,倒是有缘了。”
陈叔达将小宫女领到了一处耳房,便停下了脚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宫女有些涩然,垂下了头,唯唯诺诺轻声道:“阿草。”
陈叔达轻笑着摇了摇头,点评道:“‘草’字太过轻贱,改做‘宝’字较好些。”
阿宝摇了摇头,眼中快要溢出泪花:“奴婢命薄,当不起‘宝’之一字。”
陈叔达轻轻打开了耳房的门,示意她进去休息,同时也并未避开这个话题,继续言道:“没有这一说。”
“你进去休息吧,阿宝。这间耳房不久前打扫过,是干净的。你若无处可去,等天亮了去肃鹤宫领一份差事做便好。”
阿宝幡然醒悟,意识到了眼前少年的身份,急忙下跪行礼。
“奴婢罪该万死,拜见十七殿下。”
陈叔达的声线依旧柔和平淡,带着些抚慰人心的力量。
“不必多礼,本殿下还有事,就先离开了。”
他转身之后继续淡淡道:“今夜冷宫的烛火会燃烧一整夜,你且安心。”
少年逐渐远去,他的身影遮住了些许烛光,轻柔的落在宫墙上,拖出一道极长的剪影。
阿宝心中震撼,不敢起身,仍旧长跪于地面上。
当朝十七殿下虽生母贫贱,且极早过世,但其才华横溢,很受太子殿下抬爱。
待陈叔达的身影彻底消失了许久,她才带着些女儿家的娇态起了身,心中对那月白风清一般的少年多了几分幻想。
她理了理自己略显凌乱的衣襟入了耳房,心脏不禁甜软的比吃了蜜饯还要甜几分。
原来她这样像草根一样的女子,也配遇到把她当作宝贝捧在手心的人吗?
她盖上了薄被,闻着被子上的浅香,睡梦之中也仍带着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