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念朝垂下眼帘,心中有些委屈。
这边的人都是这样的莫名其妙。现在甚至就连和她哥哥一样容貌的人,也要以这样一副审问犯人的姿态来审问她。
她抬眼望向门外的数不胜数的星辉,月光所筑成白练模糊不清的倒印在她的双眸之中。
“我与他没什么关系,只是之前他囚禁我了一段时间,想将我带去隋朝。”
许念朝状似平静的说着,眸中却翻涌着比银河还要清透璀璨几分的泪珠。
“......我也不知道他究竟为何要这么做。”
陈至泽沉默了半晌,端详着眼前状态明显失落的少女,声线不觉微微柔和了几分。
“他不是什么好人,我只是担心你,就像你在酒宴上担心我一样。”
“我本以为我这一生都是要孤军奋战的。可是,如今却多了你与我同行,我不想你受伤,能明白吗?”
许念朝无助的趴在膝上,任由眼泪从眼角流下,低声哭泣着。
“......哥哥。”
“我真的好害怕。”
“我真的很想你。”
陈至泽叹了一口气,很是生疏的将少女揽入怀中。
“不要害怕,朝朝。”
“我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早日将你接回临海。”
他没有嫌弃少女的眼泪会弄脏他的衣袍。
他只是自责自己还不够强大,无法保护她,甚至没有能力带她回家。
星河隐匿云雾之中,夜色愈发浓重。
罪与恶总是借着黑夜的势,明明晃晃的行于人间。
西州城外的石头城里有一个地下斗兽场。
与市面上常见的斗兽场有所不同的是,这里夜夜上演的是人与猛兽的生死搏斗。
前几日这里送入了一个半大的孩子。
由于得了上面人“特殊关照”的吩咐,这几日日仅喂之以大量致幻神经的药物,准备过几日送与新来的流求猛兽,作餐前甜点。
此刻,许念祝正昏昏沉沉的躺在牢狱之中的草垛上。
这几日里,吃了大量药物的他,眼底总是不断闪现出先前许念朝言笑晏晏的温和模样。
他知道自己配不上她的善良,或许辜负善意的他,活该获得这样的下场。
可他,从小便出生在乞丐堆里,最擅长的东西大概只有狡诈与欺骗了。
他从荒颓之间睁眼,亦在废墟里重燃。
或许,这便是他的宿命。
耳畔尽是野兽许久未进食的嘶吼之声,混合着哐当哐当的剧烈撞门声,似乎那道脆弱的阻隔随时会被击碎,他也随时会沦为野兽的腹中之餐。
随着开门声的倏然响起,眼前的幻景似乎也开始发生了扭曲。
熟悉的少女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她穿着一身风格迥异的妖冶红衣,乌发未束,面容有些模糊,眼神却带着清晰的嘲讽。
他有些难受,嘶哑着声线虚弱的唤着:“朝朝姐姐......”
那人走进了几步,睨着他的同时,用脚尖轻轻抬起他的下巴,冷淡的声线有些雌雄莫辨,带着些危险的蛊惑。
“现在,告诉我,是谁叫你这么做的?”
许念祝犹豫了片刻,可怜兮兮的开口:“是一个公子,我不认识。”
“朝朝姐姐,不要再同我生气了好不好......”
那人没有再回应他,嗤笑一声,放下了脚尖,便又打开牢门出去了。
出了牢后,那人极好的容颜逐渐被火炬的光辉所描摹,那是一张优渥的会叫一般人自形惭愧的脸庞。
大片大片的彼岸花开在他的脖颈以下部分盛放,白嫩的肌肤与簇红的花相交辉映,妖艳的让人心颤。
他勾起唇,微微颔首,接受了台阶底下石头城城民们的注目礼。
大片大片的火把燃烧在他的眼底,他的笑容愈发张扬,甚至有些诡异的扭曲。
石头城有外人所不知的一面,比如,这里实则是隋朝二殿下,光明正大豢养私兵以及圈钱吸金的场所。
而他,便是此处的最高管理者,蒋嘉顾。
按照往例,他亲自巡查完了城中的所有场所之后,便回到了自己的书房。
他们的二殿下加上他一共有十位亲信,分别为他管理他的大小产业势力链。
啊不,听说前些日子,阿缦大人叛变了,现在该是九位了。
而那位叛变的阿缦大人,便与此次殿下下达给他,让他彻查的任务相关。
他有些好奇,能叫二殿下牵肠挂肚,阿缦大人叛变的,那小孩口中的“朝朝姐姐”,民间传闻仿若仙女的朝露郡主......
究竟是何种模样。
蒋嘉顾像往常一样写了一封信,由飞鹰传去了殿下所在的地方。
等信传到杨广手中的时候,天空是刚破晓的状态,周天正泛着朦朦胧胧的光亮。
他刚下早朝不久,正坐在案桌边,借着黎明之光以及烛火之光,草拟着奏疏。
注意到信封之上石头城特有的钢印,他的眸色深了几分,不紧不慢的用特殊的器具拆开了信封,一目十行很快便看完了。
与此同时,从其他各地而来的飞鹰传书也陆续传到了他的手中。
他一一拆开,看完之后又将九封信整合在一处,丢在了檀香炉中纷纷烧掉。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又坐了回去,继续拟写着奏疏。
奏疏的内容,大抵就是请愿领兵攻打后梁之类的。
现在隋朝境内主和派与主攻派的声音不相上下,他若想要完成心中所想,还需得再打点打点。
后梁地界就恰恰夹在南朝陈与他们隋朝之间,若他请愿成功,那南朝陈势必会以救兵驰援,抑或是作壁上观,乘机渔翁得利。
不过,南朝陈无论以哪种方式加入战争,都只会加速它的灭亡。
他毕竟用人类之躯已走过一世,许多事情,他闭着眼睛都能掐算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只是,比起用战争的方式,残暴的夺得他的郡主,他更愿意使用温和一些的。
比如,在谈判文书上将她作为两国和平之间的筹码。
若她愿意名正言顺、心甘情愿的嫁给他,那就算不统一天下,于他而言又有何妨?
若她不愿,那便以这天下为聘礼,逼她同意好了。
杨广缓缓落下了最后一笔,思及此,他眼中的阴翳与期待愈发浓厚了些。
这偌大的山河若都装点上盛大的红妆......
血染苍穹,江河湖海之中也奔腾不息着血色。
人间所有一切,目光所触及之处,尽是鲜血。
他想,届时,他的小女神一定会崩溃无助到落泪吧。
日光渐盛了些许,淡薄的夏日气息亦随着阳光浅淡而广阔的挥洒向万里之外的建康城。
建康的水土向来是温和宜人的,就算是偶尔落雨,也不会有许久。
而建康之外,可远远没有这样悠哉闲适的好风光。
此刻,位于陈朝境内的最南部晋安,由于那处的大雨连下了好几日,最终导致南海涨潮,发了洪水。
此次洪涝异常恶劣,罕见至极。
它卷席了晋安城十几处村落,由于雨势不减,故而已几近至主城了。
治粟内史虽已按照宣帝的意思下拨了赈灾的粮款,但情况却还是丝毫没有任何好转,灾民流民的数量一直在持续增长。
自古以来,比战争更可怕的便是天灾。
最绝望的,便是天灾人祸一起莅临。
由于晋安的雨水尚未停歇,救灾工作也极难进行。
宣帝只能先派遣了临近晋安的永嘉、建安与瀛洲先接纳一批难民。
由于这次的情况实在是太过恶劣,朝中竟也无人愿意前去赈灾,个个都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将小命永久留在南海晋安。
况且,今时不同于往日。
以往的赈灾,一向是个能捞不少油水的肥差。
但如今,隋朝与后梁传来正式准备开战的传言,他们南朝陈如此临近两朝,自然是要小心提防些的。
存粮存金向来是战争之中必不可少的,故而他们没有太多的粮款能留给灾情了。
所以,这样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自然是无人愿意去做的。
巧的是,陈至泽的辖区之内便正好有晋安这块城池,赈灾的任务自然落到了他的头上,本准备多留几日的他,只能无奈间马不停蹄的赶回临海了。
许念朝很想同去,奈何宣帝并不批准。
宣帝只轻描淡写的回了句“心疼她,不舍她去吃苦”,便堵上了她原本打了一晚上肚子的腹稿。
陈至泽知道了也只能临行前安慰她了一番,说等赈灾结束一定会想办法将她带回来的。
为陈至泽践行那天。
许念朝折了暮春的最后一根柳枝,本想给他,但还未来得及,他便早早的离开了,竟早已不在皇宫中了。
许念朝只能攀上了高高的城墙,伫立在最高处,目送着远方属于陈至泽的队伍渐渐远去。
她微微抬头望向建康的天空,是那般澄澈,风轻云淡间野鹤纷飞于上空。
实在难以想象,千里之外的晋安,如今是何种模样。
出神之间,一个宫女垂着眉目向她行了行礼,随后将一封信交给了她。
许念朝认出是陈至泽的字体,便临着城墙上柔和的南风,缓缓打开了信件。
信上虽只有寥寥几句话,但工整至极的笔画,大抵是这个平日里只写草书的哥哥,已尽全力表达温柔的方式了吧。
“比之眼看你落泪,我宁愿选择不告而别。不过,重逢之期绝不会太远,请朝儿静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