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这数日间,定非晨昏定省,皇帝常叫他作诗,缠绵婉转;也有作八股文章,严整奇邃。一时龙颜大悦,学伴成亮亦受重赏。昭宁因连日事多,并不十分理会他们,在皇帝跟前不过略站一回,就往慈宁宫去了。
彼时皇太后犹未起。七宝纹香炉里焚着沉香。昭宁向椅子上坐了,将手抄佛经交与丫鬟。有一盏茶时,昙弥来请。
于是进入房中请安,皇太后命在西边下首半旧青缎坐褥上坐了。定燦服侍吃药。昙弥将一盏鹿托宝瓶青铜灯摆在小桌上,昭宁看去,灯下摆着一盘残局。苦思半晌,方才解开。
皇太后早屏退了左右,见此便道:“有这等谋算在心,难怪能替皇帝纾难。”昭宁闻言心下一惊,忙跪下道:“皇太后息怒。”皇太后道:“听说运河改道,是你的主意?”昭宁道:“江水泛滥,百姓久遭其害;引救北旱,原是两全其美……”皇太后喝道:“牝鸡司晨,惟家之索,还不住口!”罚去祖宗神位前跪两个时辰。昭宁惟答一是字。
待她去后,昙弥道:“大公主的眼圈儿乌肿了。”皇太后道:“我不得不保全皇帝的百年名声,少不得要她担了这个名儿。”昙弥道:“这些年公主辅君制臣,并无大错。今儿如此,到底太不公些。”皇太后闻言看了她一看,道:“我一向看重你,因你见事明白,现在怎么也说糊涂话了?”又手指窗外焦木,怒道:“天怒人怨,祸几日深,岂非她僭越之故!”话毕咳嗽不止。昙弥忙拿帕子掩了,使眼色与如意。如意会意,忙走出来。昙弥劝道:“原是我说错了,要打要骂的日子还有呢,皇太后要保重凤体才是。”
皇太后摇头道:“你入宫早,不是不知道,皇帝当年是得了忠国公的扶持才得承继大统,却背弃盟誓立了徐氏为后,行此等不义之举,我岂不心惊?为一个不知大体的女人与我离心,十余载不见我,我岂不心寒?因此被天下人斥为不孝,身为母亲,我岂不心疼?如今妖后虽死,昭宁竟也学成野心,女类母,天意如此!”昙弥闻言心内悚然,又想起已故孝文皇后推惠施恩之行,因斟酌开口道:“逝者已去,到底母子连心……”皇太后不待说完,便道:“情深不寿,这是她的报应。”昙弥便知再无可劝的了。
皇太后捻着佛珠,闭眼叹道:“德不配位,必有灾殃,这是她的报应,果然一尸两命,只可怜了我的皇孙。如今她的三个孩子,昭宁自不必说,女子干政,不得好死,彭儿胎里不足,终究也不是个长寿的。太子最类徐氏,天生成的多情,难保不落得徐氏一样下场。只等与忠国公家小姐成了婚,旧案才算了结。那便是我与皇帝母子相见的时候了。”说毕,滴下泪来。昙弥命丫头们备下礼佛之物,太医来时,皇太后正在佛堂内跪诵佛经。不在话下。
却说掌灯时分,昭宁更衣卸妆,景从一面替她敷上丸药,一面说些闲话:“新制的茉莉香丸,我已打发人给三公主送去了。”昭宁道:“我也忘了这一宗,难为你有心。我正有话嘱咐你:这几日里头有事,别叫闲枰,我派他出去了。”景从答应,又说道:“不知是那一个多嘴,把吴中大水的事情告诉了七公主,引得七公主为此忧心,夜不能寐。白日里松枝过来,除取人参外,又悄悄的给了我一包银子,是为筑塘捍水之用。”昭宁道:“这般大事是隐瞒不过的,她既送来了,也是她的一片用心,收下便是。”以手巾拭面。
苏晴取了青瓷粉盒来,伺候昭宁擦粉。如玉走进来,身上穿着红纱抹胸儿,下着薄纱长裤,抱着薰香绣被,嘻嘻笑道:“我要和公主睡。”景从起身道:“你在这玉簟上。”说毕与苏晴携手走去取檀香药枕。如玉便在床上坐下,拿犀尘赶蚊子。昭宁笑道:“阿景早命人焚熏过帐席,这会子你歇歇,也擦些粉儿。”二人又一同用了百花香丸。
新添素香,移灯下帘,正要睡觉,昭宁悄悄唤如玉,道:“你来,我有话问你。”如玉懒懒摇着扇子,答应道:“我的好公主,再不睡,天儿都要亮了。”昭宁道:“前儿我偶然撞见阿景在房里抹眼泪,可有什么事情我不知道?”如玉将扇子往脸上一遮,闷闷对曰:“没有什么事。”昭宁道:“我和阿景从小儿长大的,相知已有十八年。若论起温柔体贴,她自是第一,却也因此受了不少委屈。幸你急义,素日我听你劝她的话,颇有一番道理,可将我心中之忧稍稍减去了。”
如玉闻言红了脸,摇头轻轻道:“姐姐不叫说。”悄看昭宁神气不变,忙低下头去,停了半晌,方才一叹,道:“景姐姐的娘没了。”昭宁不免一惊。如玉咬牙说道:“挨千刀的畜生,不信圣贤信鬼神,竟以荒唐可笑至极的旱魃转世之说,生生逼死了娘。”
昭宁叹道:“这是从古有的,千百年间不知造了几多冤孽。前代朝廷屡次下令禁止,不效,遗害至今犹存。皇太后、皇上以为最可厌者,也曾严令禁止师巫邪术,先时廪实衣丰,倒不觉得怎么,今遇了天灾,可是死灰复燃了。”心下又想道:“朝廷不能取信于民,致使无辜之人丢了性命,虽痛恨于民心愚昧,政事之失则更令我愧怍。”
如玉正在气头上,不知昭宁心意,只顾冷笑道:“公主且往后听呢,真真比戏里唱的更有意思!这起禽兽害死了娘不算,竟还掘了娘的坟,一把火烧了,还扬了骨灰。可怜景姐姐的兄弟拦在头里,也叫他们活活打死了……”说到这里,又是恼恨,又是心疼,一时流泪不止。昭宁不胜凄惨,也滴下泪来。
半晌叹道:“多早晚的事儿,怎么不见人告诉我?”如玉道:“姐姐说主子跟前不好讲这些,只是夜里背人偷偷掉眼泪。”昭宁道:“她也太痴,怪我没照顾好她。”如玉道:“姐姐这样做,为的是公主素日待我们的好。我无以为报,惟有以身相许,一片忠心,至死不变。”昭宁勉强笑道:“连你也痴了。主仆一场,自有情分,各尽其道,便是不相辜负。难道你跟我一辈子不成?他日分离,合该各奔前程,有缘重逢,薄酒清茶足矣,何必他求?”说到这里,便想到古来万事多是有心求不得,世间的苦大抵由此而生。人生若尘露,朝夕有不虞,富贵难常在,盛衰在须臾。自己虽有志经济,终究碌碌无所成。还是个女身,纵有拏云志,难逃一纸婚。此悲此恨,无计可消,长太息以掩涕!
恍惚听见铿的一声,香尽线断,天已交了三更,这才胡乱睡去。
夜分而寤,月色淡淡入户,弗能复寐,昭宁索性披衣坐起,倚窗听声。风声号号,犬声狺狺。一时心性大动,情不能已,铺纸研墨,写下“徙义”二字。如玉揉着眼睛坐将起来,问道:“公主要吃茶么?我来倒。”昭宁笑道:“不必。”漫取书一编读之,直至天亮。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