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徐徐落下,美丽的帝京城华灯初上,绚烂的焰火在苍穹次第开放,未迟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目光落在了未知的远方。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帝京城忽然骚动起来,人们惊讶地看到,无园上方竟冲起了火光。
各种喧闹不绝于耳,据一些尚存于世的老人说,天德年间靖王府就曾失过一场火。可是没人知道这场大火烧毁的,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的梦。
扶銮到城墙上寻未迟,从后面瞧见他的腰杆还坚挺,只是一头乌发已白尽了。夜风吹来,未迟猛咳了一阵。掌心滑入一股温热,他偷偷把手藏起。扶銮走上来,与他并肩而立,故意错开目光看向了无园的方向。
火势愈演愈烈,渐渐吞掉了整座无园。在冲天而起的火光里,未迟看见了两个小人儿,一前一后跑进了大火里。他忽然想起自己已太久没做梦了,可再细细一想,也实在没什么可梦的。平素闲聊时,云飞倒常常说起昨夜又梦到的儿时爬树偷李逃学看戏的故事,邓秀则是塾师的板子与母亲的摩挲,万氏和姐妹们偷书看,青云丫头跟着大小姐无所不至,未迟听着这一个个该是大同小异的幼年,却很怅惘。他的人生就是一个无头鬼,上无父母教养爱惜,下无姊妹兄弟扶持,好容易成家立业,转眼又众叛亲离。祖父抱恨黄泉,兄弟反目成仇,娇妻不辞而别,美妾多病无子,这一辈子,当真是盲目疮痍!可怜他至今仍过着这被无端腰斩的一辈子,今日之事过眼忘,昨日之事空荡荡,他连做梦也不配。
夜风吹得人头痛,扶銮劝他道:“回去罢。”未迟点点头,转身扑倒在城墙上。扶銮忙扶着他,只见他苦涩一笑,拉着扶銮缓缓下去了。那一夜无园的大火,也烧掉了他的人生。其实还有那一段岁月。
火光烧红了半边天,烧红了天上的云,云又烧坏了地上的离人心。舞雩常常站在高处眺望故乡,那一夜,竟真的看见了火烧云。想是思念成疾,并不是真的。
火光映着金色面具,一闪一闪的照出了淡淡血影。舞雩释然一笑,伸手,坠落,消失,脚下是火光照不见的黑暗,金色的面具堕入其中,也就成了黑色。舞雩的心底似乎有什么跟着那面具一同去了。
忽然,景从在后面轻轻唤了她一声:“舞雩。”这还是景从平生第一次这样叫她,舞雩微笑答应,问道:“作什么?”景从道:“你后悔过吗,在你全部的人生里,那怕只是一个瞬间?”说罢望向了她。舞雩眼底闪着光,景从看见远方的火光在里面跳动。
舞雩平静说道:“人活一世,怎可能一点儿不后悔?生命到了我这个时候,一切都不会像年轻时那么重要了,从前在意的慢慢淡了,从前怨恨的也能释怀了。才明白,那些遗憾也是构成‘我’的一部分,我与它们和解,也是放过我自己。我原谅我曾经受过的所有苦难,也承认我的确就是一个普通人,我不能一手遮天,我会痛,我会老,也必将离开这个令我绝望而不舍的世界。从我撒手的那一时刻回算,我还剩多少岁月,何必为难自己。”说着,轻轻咳了一声,笑道:“景姐姐,我这一辈子,多亏有你。”景从笑道:“我的一辈子,也多亏有你。”
正说着,凤哥儿和翔鸾也走了过来,翔鸾的手里还挽着一件斗篷。凤哥儿把它披在了母亲身上。舞雩轻轻靠在儿子肩头,说道:“娘累了。”凤哥儿道:“儿子陪母亲回去。”舞雩道:“让鸾儿陪我罢。”鸾姐儿听说,忙上前一步扶住母亲,微笑问道:“母亲想去那儿?”舞雩道:“我不想回宫,你陪我上街走走。”鸾姐儿应道:“好。”于是搀着舞雩缓缓去了。
凤哥儿看着景娘,满眼的疑惑。景从不答,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走到舞雩方才站过的地方往那边瞧了一瞧。半晌,幽幽叹了口气,说道:“纠缠了一辈子,嘴上不认,料是刮骨也忘不干净的。”凤哥儿并不说话,也看着那点红光微微一笑。二人默然站了一会子,凤哥儿因问道:“娘,回吗?”景从缓缓点头道:“回罢。”
说着转过身,却不知怎么猛一阵头晕,凤哥儿见状赶忙上前搀扶,景从侧过脸来歉然一笑,自嘲道:“看来不伏老是不成了。”凤哥儿听说只一笑,搀着她缓缓下去了。等回到房里,见鸾姐儿已经在那里了。问母亲,说歇下了。
鸾姐儿又打了一盆水来,要伺候翥凤休息。凤哥儿摆了摆手说道:“别忙了,你也累了,我自己来罢。”鸾姐儿不知何故把脸一红,轻轻答应道:“好。”凤哥儿因浅浅一笑,拿过毛巾一面擦脸一面问:“今儿你陪母亲买了什么东西?”鸾姐儿坐在床尾正收拾他平日随手翻看的书,因怯怯说道:“却是母亲为我买了几支簪子。”凤哥儿叹道:“母亲这是想家了。”说着坐到妻子身边,一面去拿她腿上的书,一面随意说道:“我想去趟楚国。”鸾姐儿轻轻答应了一声。凤哥儿道:“我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鸾姐儿道:“我想母亲并不希望我们卷进他们那一辈人的恩怨里。你要去楚国也未尝不可,只是仔细着别让母亲知道就是了。”凤哥儿点头道:“我明白的。只是我心里还有另一个事。”鸾姐儿问:“是什么?”凤哥儿道:“当年母亲吩咐要接泼茶姐姐和谅姐姐回来,可去了这几趟却音信全无,我实在放不下。”鸾姐儿道:“好歹瞒着母亲罢,别叫她老人家空等着。若一时找着了,也别带进宫来,我怕母亲的身子扛不住。”凤哥儿微微笑道:“正是这个理。”说着将她的两只手捉在一起,轻轻吻了吻她的红唇。鸾姐儿眉眼含情,羞得两颊绯红睫毛乱颤,轻轻推开了他。凤哥儿爽朗一笑,二人合枕而眠,不多时天就亮了。
今儿是谢老将军的忌日。
未迟带着酒早早来到谢老坟前,艰难地盘膝坐下。久久注视着碑石上的那个“谢”字,未迟徐徐开口道:“祖父,小寻看你来了。”说着情难自已,默默低下了头去。喝过几杯酒,说起了胡话:“我真是疯了,犯下这样大错,如今想补偿,也不知该补偿谁。你老人家会怪我么?当年我那样对你。我本不肯看着你老人家受苦,可万不该在三妹妹眼前做那事,还是叫你老伤心了。”说着又饮下一杯酒,叹道:“如今我也老得不成样子了,可回想旧事种种,总不能心安。不论是篡朝,还是对他们,我终究心里有愧。我的时日无多了,我还能为他们做些什么?我想,我是知道该做什么的。”
言罢酒亦尽,未迟缓缓起身,朝坟头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后,转身离开了。
回想他的人生路,其实并不漫长,短短几十载而已,过客皆行色匆匆,如今站在终点回首一看,却是空荡荡一地干净。台上唱着或喜或悲的戏,台下坐着谁?谁又落了泪,谁又仰天大笑?谁又成了谁的意难平?
人生如戏,戏演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