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里桃花,三千丈白发,舞雩临风而立,默默无语。景从悄使眼色与翥凤,翥凤会意,遂松开了母亲。舞雩慢慢走去,翥凤则扶着景从从后面慢慢退出。舞雩独身走入画中,恍惚看见花阴里有某二人,说着某年月日某某的话,只恨相隔甚远,既听不清,也看不清。
只好放过,慢慢往后去,一路走,一路想,这一辈子,孤独而来,孤独而去,一路上遇到的人难以数计,有些只是匆匆过客,以陌生人开始,以陌生人结束,这些人,走了便是真的走了,如风,如烟,亦如尘,从此再不会出现,你不曾记得,也不会想起;有些却能刻骨铭心,他们呐,非要在你的生命之石上刻下生死契阔的传说才肯罢手离去,这些人你忘不掉,也找不着,苦苦扎挣一辈子,到如今只留得满地的残花,和满头的白发。独立宇宙外,冷眼瞧一披着相同皮囊之人与命运对抗,是否触动了旧事?谁无年少?谁不轻狂?繁华过后复归平静,难免凄惘。谁陪谁走到了最后?只有自己。舞雩想出了神,缓缓走向了桃林深处。
建元二十九年,楚国爆发内乱。遗失多年的传国玉玺竟现身皇城,被前朝文帝遗子得到,当夜他便率兵攻入皇宫,生擒了楚皇帝。次日即颁布诏令,于金锁台将昏君斩首。坊间皆传,前楚皇帝这是获罪于天,无所祷也。到了戏词里,也就这样唱了。这些可都是好戏呐,是要世世代代唱下去的。
不过我总以为台下人说的远比那戏台子上唱的更好,不然,万氏何以就红了眼圈儿?总不能是茶水熏的。云飞因悄悄握住爱妻的手,万氏将脸埋进了他的胸膛。云飞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抬手捂住了万氏的耳朵。
一曲终,人散场,云飞夫妇走下高楼,迎面碰见了老熟人。不是别个,正是赌书夫妻。葳阴向万氏行礼,颔首唤了一声“万姐姐”。万氏忙上前携起她的手,赌书道:“好久不见,上去吃杯茶?”云飞微微笑道:“正有此意。”于是几人从新回到茶楼,万氏拉着葳阴说话,云飞就悄悄问赌书道:“长公主好?”赌书叹道:“一时清醒一时糊涂的,常常记不得人。”云飞道:“我见她时,她还硬朗。”万氏道:“可知老天是不长眼的,一味戏弄苦命人。还记得那一年我在公主屋里说话,公主说她从没骑过黄牛,有朝一日定要骑一骑,还要学唱牧童的歌,如今想来,怎叫人不滴泪?”说着果然红了眼。
葳阴听了这一篇话,渐渐勾起了心事,想到自己早年间因耳闻长公主心狠手辣而日夜惴惴,在身边服侍也不肯尽心,又恐赌书无端获罪杀身,只好夜夜跪在佛前祈祷,不日就熬坏了身子。景姐姐一向通达人情,听说了这事,便日日过来陪自己说话,又将旧事说了一些,葳阴体贴出其中真情真心,只有点头称是,暗将素日疑长公主惯会以强压人、收买笼络的心收敛。待身体好了,贴身服侍的日子也久了,渐渐看清自己果然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故又深切自责一番。此后因大小事情,自家体贴出长公主之可亲可敬,便再无二心。
云飞见此形景,不动声色岔开了话,万氏亦觉失态,忙与丈夫唱和,渐渐将方才之事盖过。赌书不善客套,只管闷头吃茶。云飞笑道:“你这是要吃醉自己逃避什么烦心事儿?”万氏道:“姐姐有什么事,我们能帮上忙的,只管开口便是。”葳阴听说红了脸,咬唇摇头。赌书忍耻说道:“请你帮帮我。”说着起身就跪,唬得云飞忙起身躲开,一面托住他,一面问道:“作什么?”赌书道:“泼茶和谅姐姐不知所踪,我们找了很多年,始终没有消息。”云飞道:“快起来,有话好好说。”赌书于是坐了回去。
万氏问道:“到底怎么回事?”葳阴这才将当日无园之景细细说了。云飞道:“这事不难,我这就派人去查。”赌书听说又要跪谢,云飞忙道:“再这样,我便不理会这事。”赌书这才作罢,那边葳阴也谢过万氏,几人又说笑一回。日沉西山,别过。赌书与葳阴简单打发了晚饭,慢慢走到大槐树下听说书。好巧不巧,那说书人说的正是《月坠楼》。就听得一句“可怜关月娘,秀色掩今古,玉碎珠沉一旦间”,赌书忙拦住葳阴,说道:“不听了,不听了。”葳阴心下了然,遂跟着他往别处去。
走了一阵,赌书忽然叹道:“当年他劝我们带着长公主离开这是非地,又替我们给多年不曾走动的岑家去信,使我们有一处容身地,也算有恩于我们,如今他遭此大劫,论理,我们该去看看他。”葳阴劝道:“论理才不该去。他那样死法,恐怕魂魄不安,不如我抄几卷经书替他超度,也算功德一件。”赌书沉思一阵,默默点了点头。二人又胡乱逛了一阵,回屋睡下。
过了几日,云飞果然送来消息:人找到了。葳阴听毕,唬得脸色煞白,赌书则铁青着脸,将眉头挤压成了一个面团。二人匆匆收拾毕,赶往皇陵。因有皇帝的命,守陵人不敢为难他们。景还是昔日景,赌书走了一圈又一圈,最后一拳砸在乱石上,罕见地红了眼。葳阴走上来轻轻抱住他,却不知拿什么话安慰,只好陪着默默流眼泪。半晌,赌书按住妻子的手,叹道:“走罢。”葳阴点头,扶他起来,以讨药为由,来到了守陵人家里。
守陵人的父亲已年过八旬,此时正坐在门口上吸旱烟,见他二人出来,笑着寒暄了两句。葳阴心思灵巧,渐渐卸掉了老人的防备,与老人谈起了那些年的旧事。老人回忆说,前楚的时候,这里是不许人进的,他们家世代守陵,也没的别的手艺糊口,就在这附近打柴为生。有一次,他的是看见两个年轻姑娘,虽然穿的衣服打着补丁,却很干净,所以至今都记得。她们像是住在这皇陵里的,不过很少出来,因此老人也不敢断言。只是那年冬天以后就再没见过她们了,或是搬走了也未可知。
赌书在一旁忍不住插嘴道:“她在这里无亲无故的,能搬去那里?”老人疑惑道:“这么说,你们认识?”葳阴道:“老人家,那两个姑娘,有一个是我们的妹妹。”老人听说,笑道:“竟是如此。”再无他话。赌书见是这般攥起了拳头,葳阴忙挡住他,悄悄使眼色。赌书咬牙忍下了这口恶气,甩脸子大步走了。葳阴向老人告罪,转身正要追上去,忽然颈下一麻,就栽在了地上。她最后一眼看见的,是天边的红霞。
这霞千百年来一般红,静静流淌,从不为凡间祸福自乱阵脚。青色的穹庐笼盖着青苍的山林,层峦叠嶂间隐约可见几处茅舍。
这是一个叫西山的地方,翘首不见繁华帝京的身影。或许是深山明珠?于富贵人家而言,这里无疑是世外桃源般的存在;于贫寒人家,他们日日看着也不觉得可贵,若能换得一冬粮食,就是毁掉整片山林也是值得的。
静覃一路走来,见到很多次村里人为了争一口粮食而大打出手甚至不惜闹到头破血流,不免感到心酸,偷偷把眼圈红了几次。与他一起的是个端庄女子,虽着布衣却不掩华贵之气,见此情形心底也是忍不住的难过。
愈向山上行,人家愈少,静覃见路边草舍外有一老翁在锄地,便拉过随行的女子,一同走上前去问道:“老伯,冒昧了。向你打听一个人,不知道方不方便?”
值得庆幸的是那老翁虽然身形佝偻,还是耳聪目明的,又见他二人举手投足的气质并非平常,就用锄头抵了地支着身子,笑问道:“小两口找谁?我老头儿虽说不是什么百晓生,却也在这山里呆了一辈子,只要说得出个名儿,基本我都知道。”
见老翁误会自己二人是夫妻,女子的脸上当即飞起了红晕。静覃见状微微一笑,拉她在身后,向老翁问道:“吾昆媦二人此来,是拜访家父的一位故交。听说就住在这山上,该是天崇年末迁来的,也有二十五六载了。不知老伯可识得此人?”
那老翁闻言眯起了眼睛,一面捋着花白的胡须一面回忆道:“好像是有这么个事儿。不过当时迁来的不该是个独人,我记得好像是一对夫妻。”闻言女子心意一动,便调转头来看着静覃,静覃按下她的手,点了点头又微微一笑。女子会意,便没有说话。
那老翁接着说道:“这朝那朝的我老头也记不得,反正那朝都得种地吃饭,高高在上的皇帝也得指着这个吃饭。好比那一年下大雪,山路全埋上了,村里人出不去,外边的人也进不来,要不是家里还存着一点粮食,人早饿死光喽。”
老翁的故事絮絮叨叨不知是从何年何月何日讲起的,女子眼底闪过一点焦急,又转头去看静覃。静覃在下面抓了一把她的手,又微笑着摇了摇头。女子有些丧气,便低下了头去再不理睬他。
老翁的故事还在继续:“听说那女娃娃是个疯子。可惜了她那么好的一个人儿,竟得了这种病。幸而她男人也好,她倒和我们一样,也没见发疯抓伤过谁。两口子和和美美,只是膝下无一儿半女。一时父母有事出去,都爱把孩子送去给他们。一来谢他们平日里对我们的照顾,二来那男娃读过书见过世面,从前想也是富贵人家的公子,我们山里的孩子正好跟着沾沾光。这些都是小事,谁家的日子不是这样一天天过下去呢?却不知他是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静覃忙道:“请老人家指一条上山的路。”老翁听说,抬手一指前面道:“从这里走,大约三条溪水,就能看见三四间茅草屋,那里就是了,你们去问一问罢。不过这山路并不好走,你们小心着。”
静覃与女子遂谢过老翁,顺着他所指的小道儿上山去了。老翁目送他们离开,这才拿起锄头,又接着方才的事情做了。他丝毫不知方才向他问路的竟是当朝皇帝,不过正如他自己所说,皇帝不皇帝的原不与他相干,他所关心的,只是眼前的这块地今年能有一个怎样的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