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一个婆子慌慌张张走来,告诉景从老皇帝不好了,宫里请大公主作速入宫。矜嘉听说,“哇”的一下就哭了,景从也唬慌了,赶忙走向书房。忽然想起一事,忙煞住脚,回身嘱咐如玉,不许走露风声,这才翻身进去,回过昭宁。昭宁即命备车,又问:“那边可知道了?”景从知道她问七公主,忙回道:“我叫他们不许走了风声,只有玉儿和我知道。还有五公主。”昭宁道:“叫玉儿告诉松枝,不许她主子知道这事。”正说时,只见如玉搀着矜嘉走来,矜嘉一见了长姐,便扑在怀里抽抽搭搭哭起来。昭宁搂着她,命道:“阿景随我进宫,玉儿留下。”二人忙答应“是”。至二门外坐车,赶进宫去。
闻人报:“大公主来了。”二皇子定规忙起身迎出来,昭宁一面问皇上,一面已自掀起帘子走入,三公主定馨、四公主定善、六公主定璨、五皇子定筹纷纷站起来。五公主定婠忙行礼。定宁走至皇帝床前,见皇帝面有紫斑,于心不忍,忙抽身出来,问王太医。便知是旧病复发,遂商议了几服药,煎汤,服侍皇帝服下。至午饭以后,皇帝的面色才渐渐回转过来。于是昭宁安排手足轮流侍疾。
众人渐渐的散出来,三公主定馨,字表明德者,落在后面,立住脚向昭宁道:“大姐姐,皇上这病总不断根,也不是个长法儿,依我说,宫里的太医既不中用,不妨叫人荐些可靠的大夫上来,使个法子,除了病源才好。”昭宁道:“兹事体大,他们未必肯荐。纵荐了,慑于真龙之威,色变振恐,还是不得用。”明德道:“姐姐可还记得去岁梅子黄时,我生的那场大病么?”昭宁道:“自然记得。是谁说起有这么一个神医,深谙医理,颇具神通,你们下帖子请他,他还不接。”明德点头道:“原是沂州王氏二爷说起来的,为他不肯来,我家的还亲身去请,这才来了。果真是神仙人物,只施一针,次日竟好了大半。再有一日,倒比从前更壮了。到如今,这病也不曾再犯。他如今是府上的熟人。”昭宁道:“既这么着,烦你请他来,若治得皇上,好处不会少他的。”明德笑道:“这是一层,还有一层。七妹妹身弱,我们姊妹也着实悬心,明大夫既治得我,也可叫他瞧瞧妹妹。只是每开的方子,还要烦长姐过目,所谓‘小心驶得万年船’。”昭宁道:“正是这话。”
这里正说着,忽听外面人回:“太子进来了。”明德忙转身,昭宁命道:“去罢。”明德答应了一个是字,行礼退出来,见惹尘迎面赶来,忙一把拉住,悄悄地问:“出了这样大事,哥哥跑到那里去了?”惹尘问道:“皇上怎么样?”明德摇头道:“不好。长姐在里面呢。”话未说完,只听昭宁命道:“太子进来。”明德忙推惹尘,又使眼色又摇头的。景从打起帘子,请他进屋。
昭宁坐在炕上,喝道:“跪下!”惹尘不语,双膝跪下。昭宁问道:“跟太子的是谁?”景从忙回:“是向心。”昭宁道:“不能谏主,自去领罚。”手下人忙将话传出去。昭宁道:“堂堂七尺男儿,上不能尽忠,下不能尽孝,何颜跪在这里!”惹尘不语。昭宁拍案喝道:“混账!大约我忙于旱情,几日不问你,你就忘了祖宗家法、圣人之言,无礼至此,合该打死!”景从忙劝道:“公主仔细手。”昭宁命道:“拿《家训》来!”掷在地上,命惹尘念:
为人诚孝,恒慎其独;慎言检迹,诚意正心;静以修身,俭以养德;淡泊明志,宁静致远;以学广才,以志成学;淫慢不能励精,险躁不能治性……
昭宁道:“可看真了?我要打你,你服也不服?”在外面听消息的明德听见这话,顾不得许多,忙掀帘闯入,跪下央求道:“长姐息怒!”昭宁道:“不与你相干。”惹尘道:“请长姐责罚。”昭宁道:“自然要罚。”明德道:“太子哥哥有错,要打多少,都是应该的,只是不能在这里。长姐细想想我的话。”景从也劝道:“公主三思,不可冲撞皇上。”昭宁道:“君如北辰,犯法不罪,则民不服。君父在上,且放着你,来日再罚。还不进去!”明德、景从一齐道:“公主圣明。”惹尘忙爬将起来,走入里间。景从扶起明德,昭宁看着她叹了口气,终究说道:“你出去罢。”明德道:“长姐千万保重身体。”昭宁轻轻点头。
于是景从送出明德,在廊下,明德携手悄悄嘱咐景从:“景姐姐多费心。”景从道:“公主放心。”回身进来,看见昭宁倚在那里,面如白腊,冷汗直流,因知她连日忧劳,旧疾复发,忙从随身的药匣子里拈了一丸药,和水送下,气方渐平。因劝道:“公主仔细身子。”昭宁摇了摇头,正见惹尘低着头走出来,便命道:“把你的书温习着,得空我自然问你。如今只禁你三日足,将《家训》抄上百遍,我会叫人看着你。去!”惹尘行了礼,慢慢退出,不在话下。
这里景从搀着主子,进入内室,服侍皇帝,至夜间便歇在了外间炕上,未曾出宫。因先时亦有公务繁冗致使夜不能归宿,故馥仙不疑。应是半夜,昭宁只觉心如火烧,梦中呻吟出来,“哇”的向地下吐了一口血。景从翻身起来拿灯一照,唬了一大跳,忙扶住她,问道:“公主觉得怎样?”昭宁摇头道:“胸口像大石头压着,发闷,喘不上气,头也发昏。”景从道:“别是添了症候,我去叫太医。”说着自取衣服穿上。昭宁道:“三更半夜的,闹出来惊了皇上,谁都担不起。来回折腾,再冻着你。”景从道:“你总这样,来日小病拖成了大病,可怎么弄呢?”昭宁道:“好歹忍耐这一夜,等天亮了,你再去找鲍太医罢。”景从只好答应,各自睡下,却不得安稳。天初明,先下床秉烛向主子脸上一照,白白嘴唇,点点红泥,合目眠于枕上,幸而鼻息平稳,心下暗道:“公主好容易睡一觉,太医来了又不得睡,眼下瞧着竟无大碍,不如等三公主进来,我再去就是了。”于是自去梳洗。
不多时,明德上来,景从方才出去。昭宁渐渐醒了,扎挣起来,只觉得腰板僵直,略动一动,就疼得大汗淋漓。少不得咬碎牙根梳洗了,慢慢的往里面移步。明德原是坐在床前椅子上看书的,见长姐进来,忙起身赶上去搀住,一面命丫头捧茶。昭宁道:“不用忙,等阿景来,我们就回去了。”明德躬身问道:“长姐觉得怎么样?”昭宁勉强笑道:“只是腰痛些,无甚妨碍。”明德道:“长姐好好的歇几日罢,这里有我呢。”昭宁道:“你辛苦了。”景从进来回道:“鲍太医进来了。”
明德听说,忙命自己的丫头帮着搀长姐进幔子里坐,鲍太医给瞧了,写了方子。惹尘请安毕,昭宁方出。姐儿两个在车上,昭宁叹道:“你说惹尘这孩子,生得俊俏,也肯读书,自小没有叫大人操心的。如今大了,结交朋友也是应该,论理,我也管得太紧。这孩子可怜,自幼无母,古人有云,‘长姐如母’,他身上的责任又大,半步行错不得,我便存了一段痴意在心里。我深知他是个多情种子,心又软,又没个算计,他倒不暗算人,就怕遭人暗算。只拿眼下说起,这个媺娘也不知是何来历,惹尘成日家与她厮混,纵不至忘情失言,到底声名不好听。果然今日真有了失礼之处,我自有教训无方之过,难见皇上皇后。”
景从解释道:“天地造化,自有结果,何须烦恼?尽心竭力,再有不得,也非人力所能及,这也不必烦恼。太子爷年轻气躁,正是要管的年纪,公主的心,太子爷必知道的,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再有一句话,便是‘关心则乱’,公主越是为好,越是恨不成器,越是管得严,越是不能够看出好来,还有一句话,‘过严恐生不虞’,可是古人说的‘过犹不及’?公主每每以严母之态示太子,说话不是问书,三句便是责骂,太子深惧于心,所思所想所忧所虑,如何敢告诉公主?除了公主,太子爷连个说真心话的人都没有,这里一个个的都是乌眼鸡罢了。”
昭宁道:“你说的不错,这些年他与我生分许多,先时我只怨他不能体贴我的苦心,而不知我亦不能体贴他的苦心。我不为别个恼,只恼他身为太子,甘心堕落,耽于声色,立下失德的榜样,不能服天下。”景从道:“本来不是什么大事,偏生天缘凑巧,担了不孝的虚名。”昭宁叹道:“何止不孝,不仁亦不为过。”景从一惊,问:“这是为什么?”昭宁遂将施粥一节告诉。因叹道:“恣情纵欲,无法无天,叫我如何不恼?”
景从听毕,亦叹道:“这媺娘若是个纯良的,为没见世面而不知劝,也怨不得她。就怕扮猪吃老虎,算计了咱们那多情心善的爷。不如请闲枰查一查,咱们也好放心。”昭宁道:“正是这话了。可恨我的病偏犯在这个时候,真是不帮忙反添乱子。”说着,忍不住皱皱眉。景从一面替她揉着,一面慢慢的劝道:“何苦说这话?生病还挑时候,总是不病的好。你也不要急,媺娘的事我会吩咐的。等你病好了,平心静气的与太子爷说说话,劝一劝太子爷,太子爷不是不明事理的,自然知道该作什么。”昭宁道:“好。”
正说时,已到了公主府门口。只见角门外放着一辆绿帷小车,问时,原来是大皇子定宽携妻子从睦州回来了,正在济善堂中闲坐。彼时已有人报信进去,昭宁没精神,便命不必过来,自回房中去了。至晚间,不知又生出什么事来,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