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这一夜,并没有生出什么事来。鲍太医走后,景从便服侍主子睡了。次日,大皇子及妻阎氏过来请安。此外俱是闲文,不消烦记。
捻指间已是秋冬。金丽华抱着两枝枯梅独上高楼,倚玉楯坐了,对着一池翠烟缭绕的秋水默默沉思。芙蓉槛外菊花萧疏,梧桐井口衰草零乱,两行斜雁颤巍巍飞过寒天。不胜清愁。忙转身拭泪,抚鬓理容。隐隐闻得嬉笑之声,长亭内奔出两小童,惊飞了汀上双栖的鸥鹭,看得丽华柳眉频皱,醉眼懒开,待要怎样,又不好怎样,只是长太息。
听筝提着灯走上楼来,微微笑道:“姑娘在这里呢。”丽华睁眼见是她,又见她手里的灯笼极别致,便问道:“这灯笼是那里的?这个天原也不必点灯。”听筝道:“雾大的很,太太叫打这个来的,怕姑娘迷了眼跌了。”丽华道:“既是太太屋里的,我怎么没见过?”听筝笑道:“是太子爷特送给姑娘的,叫什么‘觉木佛手灯’,正是雾里才点呢。这也罢了,最难得的是这灯烧的莲台香油,等一百年也未必够一盏,故太太吩咐,若一时雾散,只可还点咱们从前那俗灯。”丽华听说,忙回身看时,果然天景曀霾,雾失楼台。不由得心中一紧,慌忙说道:“走罢。”一面说,一面已起身往楼下走去。
不料风吹了灯,豆大的火光跳了几跳,幸而未灭。听筝打着灯走在前面,丽华扶着她的肩头,不知怎么竟一步踏错,几乎不曾推倒听筝,还把自己耳上戴的玉水仙镶东珠的一个坠子弄坏了。觉木佛手灯撞在铜孔雀的喙上,啄破了一个洞。听筝因惦着主子,不曾留心。丽华一面拿手帕子揉眼睛,一面命她去拾坠子。遂接过那灯,见焰愈青幽,不觉看住了。忽然迷雾一涌,四下里登时漆黑,丽华直唬得美目圆睁,捧心慑息,怔忡呼听筝,那有什么人?再看手内灯犹亮,方寸之间却不辨一物,不觉毛骨森竦,恨不能一死。
忽闻水声,初潺潺如鸣珮环,一息便激激如聒雷霆,丽华低头看时,只见腥气流熏的河里水竟碧清,水底荡悠悠飘着人皮数张,髑髅数个,金银数堆,华冠数顶,不觉勃然色变,疾退数步,掩口失声。乍起北风,惊浪直扑了脸来。丽华早唬软了,那里能躲?惟有眼睁睁的看自己命入黄泉。正是俗话说的:“阎王注定三更死,谁敢留人到四更。”
说时迟,那时快,但闻彼岸呦呦鹿鸣,但见仙姑踏花行来,素手一招,便将河水尽数兜在翠袖内。环佩铿锵,顾步姗姗,巧笑问曰:“何不早抽身?去罢,去罢!”丽华正欲问此系何地,忽见那仙姑向地下吐出一个美人,又有娩头的簪子变的老鸹在半空里飞着,啖美人,即成腐骨,而仙姑竟摇身变了夜叉,睛突于眦,牙出于喙,狞恶不可状,怪叫着来拘将丽华。唬得丽华大叫:“娘!”听筝忙道:“姑娘怎么了?”
丽华定睛看是她,忙一把拉住,欲说什么,又不知要说什么。见她手里提着紫檀诗文玻璃画宫灯,便痴痴问道:“这是那里的?这个天原也不必点灯。”听筝笑道:“秋后日头短,姑娘略站一站就天黑了。这灯笼原是大公主送来的,我瞧着很别致,画的桃花就跟真的一样,可惜我不认得上头的字。”丽华听说,看了一看,写的是:两岸桃花夹古津。
因笑道:“不过应景的一句七言律,你若喜欢,改日我教给你。”听筝求道:“姑娘替我写在纸上罢。”丽华道:“明儿你来。”听筝笑道:“多谢多谢。”一面闲话,一面至太太处省过。归房无话。
次日,金光华归家。金丽华学礼毕,忙来相见。游廊尽头,有一男子长壮,端着白铜水烟壶,威风若虎彪。皎若金光灿眼者,金光华也,忠国公家大公子,字表武奕。金丽华雀跃而呼:“哥哥!”光华闻声,作揖笑道:“妹妹大喜。”丽华笑问:“哥哥多早晚回来的?”金光华道:“昨儿才进城。一回家就奔了你这里来,有没有想哥哥?”说着,两手抱起丽华,与她擦脸。丽华笑躲道:“胡子好扎,快放下我。”金光华道:“我弄了一坛‘䇛青酒’,上你屋里吃去。”丽华的教引嬷嬷正好走来,听说这话,忙劝道:“姑娘不可吃酒。”丽华道:“这是爽口的酒,不醉人的。妈妈,我不多吃。”金光华道:“玉竹丸,给听筝丫头。咱们找她去。”教引嬷嬷忙道:“爷怎么说,仔细老爷捶你。”金光华揽妹妹道:“走。”说毕果真去了。击缶等听说,无不拍手叫绝。和琴鼻子里哼了一声,也没人理论。
一时兄妹俩进屋,金光华命听筝烫酒。丽华道:“我就爱吃冷的。”金光华笑道:“乖乖,天冷,烫热了吃才不伤身体。再者,‘䇛青酒’也禁不住细品,必得滚滚的一气灌下去,方是正味。”丽华笑道:“文德听哥哥的。”金光华笑道:“如此才好,哥哥还能害你不是。”说时,媳妇们已摆好了炕桌。击缶、吹笙、和琴各端两碗小菜,鼓瑟捧饭,听筝放箸。光华携丽华上炕坐了,自己则拉了一把椅子坐在下面。因椅腿短了一截子,差点没摔着,又见案上正好有一本书,便随手拿来垫了。
丽华忙道:“那是太太明儿要问的书。”金光华一面笑问道:“我妹妹读什么书呢?”一面看去,正是曹大家的《女戒》。因丢开,冷哼了一声,说道:“什么女德,都是狗屁,把人家好好的女儿都教坏了。你是我金光华的妹妹,忠国公府的千金大小姐心肝儿肉,何须曲从男人?只有男人伺候你,没有你纡尊降贵做别人奴才的道理。倘或男人不敬顺你,不服调教,一句话,哥哥自然教他天有多高地多厚。”丽华道:“哥哥醉了。”金光华摆手道:“乖乖,我很知道你的心事。太子必然骄横,他若敢辖制你,你就记着哥哥这句话:金家是文德的娘家,有哥哥在。”丽华点头道:“文德记下了。”起身坐到怀里,笑道:“哥哥对文德最好了。”金光华大笑道:“那是。烧了这些歪书罢,等一会子我与你一齐去见太太。”丽华喜得眉眼弯弯,直唤“好哥哥”。
酒过三巡,笑声透窗。教引嬷嬷进来,道:“大爷、姑娘休要吵闹。”又命听筝撤下酒器。见妹妹老大不高兴,金光华一把拉住听筝,笑道:“什么正经主子的话,你也是有身分的人,自己掂量掂量。坐下吃饭。”一席话气歪了教引嬷嬷的脸,只听她冷笑道:“爷不必恼着我。这与我什么相干,不过是太太的话。一时姑娘出阁,在夫家丢脸了,爷再问着我,我找谁说理去。”金光华竖眉断喝道:“打出去!”丽华招手儿道:“和琴,你去回了太太,就说妈妈说是太太教的没礼的奴才当面骂主子,姑娘得罪不起,所以问一声儿,怎么才好?”和琴忙答应着往外走。
那教引嬷嬷急了,一面骂道:“白眼狼的小崽子,敢暗算我,看我饶你!”一面拉住,揪着头发打嘴巴子。和琴又屈又羞又恼,扯着嗓子哭叫了几声。听筝等忙上来拉开。击缶叉腰骂道:“好个厉害妈妈,主子在这里,还轮不到你说话。现去回太太,看你怎么交代!”金光华喝道:“指桑骂槐,倚恩压主,不捆起来,还等什么!”几个有力的婆娘听说忙上来按住,拿绳子捆了丢在地下。张嬷嬷因得了小丫头铃儿的信,此刻正在那边拉着丽华苦求:“姑娘就看在我奶了姑娘这么大的面上,饶她这一回罢。”那嬷嬷脸贴地哭道:“不看僧面看佛面,好歹我服侍姑娘一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求姑娘替我说个情儿,饶了我罢。”金丽华只吃酒不理。金光华道:“妈妈这话好笑,你奶了我妹妹,与这老货何干?快躲开,我可没吃你的奶。”听筝等赶忙劝道:“妈妈回去罢,爷和姑娘自有道理。”张嬷嬷素知金光华喜怒无常、不讲情面,遂不敢多说,只得先去。
听筝上来收拾了碗箸,金光华押人去见太太。丽华吃醉了酒懒动,便卧在榻上与狸奴玩耍了一回。睡起弹琴,兴尽生悲,正欲垂泪,忽闻窗下有人拍掌笑道:“太子妃好琴艺!鄙人愚暗,不知这琴翁之意不在琴,却在乎何处?”丽华听出来是杜家二小姐,笑问道:“多早晚来的?”杜二小姐道:“去见你们太太。过几天我要约三四姐妹游崇枫山,横竖你闷在家里无事,不如咱们一起逛去。”丽华道:“我就不去了,你掬一捧湖水与我,就算你的心意。”裴二小姐笑道:“这算什么事儿,只是你这丫头的性情未免忒古怪了些。”说着一径往前面去了,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