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崇年初的岺朝注定是不太平的。
东方战事失利,夷军接连攻下数座城池,骠骑将军不堪此辱饮恨自尽,萧贵妃因此一病不起;北边战事吃紧;董谢两家的处境也不容乐观;恭王蠢蠢欲动。惹尘焦心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舞雩不便出面,私下里也四处活动,希望能顺利度过这次难关。
这天,泼茶来找舞雩,说主子打昨夜里起就一直伏案不肯休息,她出来的时候瞧见主子的眼睛已经整个儿通红了。舞雩想起前些日子偷偷问明煖关于惹尘的身体,明煖说长此以往怕要坏了根本,听到这番话更是不敢耽误,让景从留下照顾府里,自己带着王谅进宫去了。
等她匆匆赶到乾清宫,向心说惹尘发了高烧,明煖不在宫里,已经请钟太医来瞧了。舞雩在廊上往内看时,见屋内灯火昏暗,忍不住生出悲凉之感,偷偷红了眼圈儿。
后半日,舞雩等在暖阁里不小心睡过去了,额角磕青了一块,人才缓缓转醒。馥仙一进来就瞧见她这副模样,吓得脸色一白,急急的命松枝去叫太医,被舞雩拦下,摇摇头表示不碍事。馥仙素知长姐脾性,不敢多坚持,只说皇兄醒了。舞雩应了她便往惹尘房里来,见秦昉站在外头往里打量,便询问他为何不进去,秦昉只苦笑而不言语,走了。
舞雩没太在意这件事,打起帘子瞧见惹尘微微侧向里边闭眼睡着,一只手半搭在外面,于是放轻了手脚走上去替他盖好被子,瞥见一旁的药碗空了,就顺手拿到了桌上。又寻出安神的香料添进炉子里,俯下身嗅过,回头吩咐丫头打水,自己接过来轻放在凳子上,拧干手巾,小心地给惹尘擦了一遍身子。
阳光从窗子里打进来,冲淡了她的孤独。不经意抬手将发丝别到耳后,却露出了微微起褶的眼角。惹尘徐徐睁开眼睛,感受到身旁人影晃动,听那脚步声,便知是长姐,却不敢转过目光去与她对视,硬生生挨到她起身,才嘶哑着喊了声“长姐”。舞雩忽然听见,身子怔了怔,忙轻声应道:“诶。”开门让丫头端水,又向惹尘叮嘱道:“心里的事情暂且放一放罢,身子要紧。”
惹尘应下,这才看见长姐头上的伤,少不得撑起身子相问。舞雩只得找话搪塞,劝他渥好,一摸他的手,更觉冰冷。忙护在自己手里,眼底忧虑之色不经意泄露,被惹尘捕捉。细心的少年想起近来频出的各种乱事,一时愧不能当,竟干咳起来。舞雩忙起身坐到床上,一面小心抱住他,一面喊人去请明煖。惹尘忙拉住长姐,说自己没事。舞雩不放心,不过见他并没有再烧起来,权且应下。待将他的手焐热,劝他睡下,又安慰道:“八妹妹的事我会想法子的,你不要急,总有法子的。”惹尘欲道:“长姐。”舞雩劝道:“事儿既已出了,我们尽人事就好,剩下的看老天爷罢。”惹尘问:“长姐也信天?”舞雩闻言拿帕子擦了擦嘴,笑道:“信,也不信。”又说了些话宽慰。
惹尘亦不忍长姐悬心,遂装出安心模样。抬眼,见长姐形容憔悴,妆饰全无,想是早起匆忙兼无心打扮,又想长姐常说“不可以无饰,无饰无貌,无貌不敬,不敬无礼,无礼不立”,好不心疼,因微微笑道:“长姐,我替你梳妆罢。”舞雩道:“好好的,起来再冻坏了。我脸儿黄得很,别糟蹋了你的东西,留着给娘娘们使罢。”惹尘央求道:“长姐成全我罢。”舞雩拗他不过,终究答应下来。
泼茶等几个大丫头进来服侍主子更衣,画桥应命开了妆奁,舞雩洗过脸坐下,由惹尘服侍她。闻着兄弟身上隐隐的药香,不觉又想起适才的那一番天论,暗暗叹了口气。惹尘略有些吃惊,悄问道:“姐姐怎么了?”舞雩笑道:“粉飞进眼睛里了。”作势揉了一下。惹尘挡下她的手,道:“我给姐姐吹一吹。”舞雩笑道:“已经好了。”惹尘道:“姐姐再忍耐一下,就快好了。”舞雩微笑点头,惹尘为她擦上胭脂,将镜子递上。
舞雩问道:“好看吗?”惹尘笑道:“长姐问谁?”舞雩道:“我问泼茶。”泼茶笑道:“桃花夫人也不能这样好看。”舞雩笑道:“嘴甜没真话。”又问惹尘:“你自己说。”惹尘笑道:“长姐真心问我,我自然说好看。到底怎样,长姐一瞧便知。”舞雩果然细细打量一回,称赞道:“好巧的手!如此我也配称‘美人’了。”惹尘忙笑问:“那长姐自己说说,你算那一等的美人?”舞雩道:“燕瘦环肥,吾乃合中身材;若论鲜艳妩媚,吾不及宝钗;若论风流袅娜,吾不及黛玉。又有一香草美人在侧,觉我形秽。”惹尘听毕,微微红了脸。泼茶等不解何意,却也握嘴偷笑。
舞雩见了,调侃道:“好孩子,仔细这一笑损了功德。”泼茶等难为情,一个拉着一个出去了。舞雩微微一笑,叫住泼茶道:“越大越没规矩,都走了,谁应差?”惹尘正要打圆场,却不防连打了两个喷嚏,舞雩登时色变,忙命盖上被渥汗,不许再动。嘱咐过泼茶,正要出去,听人传报,冀州刺史求见陛下。
乍听到这个名号,连舞雩也下意识皱起了眉头。因心疼兄弟的身体,遂按下他,说道:“姐姐在。”惹尘听说便不逞强,乖乖点了点头。舞雩让人设下屏风,这才引了那冀州刺史进来。
隔着屏风,往外只能隐约瞧出一个模糊的影子。舞雩握着惹尘的手,沉声说道:“本宫耳闻冀州受难,深感痛心。严卿身为刺史,却身处京城,可治你擅离职守之罪。既如此,想必是要紧事了。”刺史回曰:“公主圣明。臣所奏之事乃关乎民生大计,须得亲身禀告陛下,公主如此这般,恐怕不成体统。”舞雩道:“陛下身子不爽,传下口谕凭本宫决断。你告诉本宫也是一样的。”刺史却不饶,搬得那套“有违祖制”、“恐失体统”的老旧说辞出来,听得舞雩火气直往上拱,正要发作,转为一声冷笑,淡淡问道:“严卿之民生,可是我岺朝民生?”
刺史答:“公主这话问得古怪,严某侍奉君上,自然与君上同心同德,昼行夜寝间,未敢有半刻松懈。忠君之心,日月可鉴。”舞雩道:“那好,本宫问你:汝之民生既是我朝民生,汝与本宫又同朝为官,如何冀州之事本宫说不得?官者,有能则任,事关民生国命者,必穷本溯源,今本宫欲与汝讨论冀州事所以然,为何却说不得?本宫乃先帝骨血,先帝在时,既行开明之策许本宫辅政,本宫又与陛下一母同胞,受陛下之命辅佐朝政,冀州一事,本宫有何说不得?先时陛下令,见本宫如亲见陛下,严卿既与陛下同心同德,便是与本宫同心同德,既同心同德,严卿说得,本宫就说得。严卿言本宫说不得,便是连陛下也说不得,陛下说不得,严卿却说得,敢问严卿,同的是谁的心谁的德?本宫竟不知道了。”
严氏一句一句听到这里,早出了一层密汗,唯恐被人指藐视君上不敬天威,以致杀身,忙跪下道:“自然是陛下之心陛下之德,严某不敢有二,求公主明察。”舞雩道:“严卿这是作什么?快快起来。本宫明白,严卿乃心系百姓,这才一时说错了话。君王在前,臣子自然本分,不过背人干什么故事,只有天地鬼神知道。换作旁人,如此大数目的一笔赈灾款,早绿眼饿狼一样扑吃干净了,严卿敢为民请命,可知胸怀坦荡,实乃我朝福气。想来陛下也不会为此苛责严卿,严卿尽可放宽心了。”
严氏听了这话,心里很不畅快,只是面上不敢冲撞。一面应是,一面爬起来,细细与舞雩说起了冀州灾情。得知蝗虫北上,灾情加重,舞雩不由得蹙额痛心。惹尘正要说话,严氏却在外面连磕了三个响头,道:“兹事体大,望陛下早作决断,救我冀州黎民于水火。”舞雩强收拾起精神,说道:“本宫知道了,爱卿先回罢。”严氏道:“请陛下说话。”舞雩听说一时急火攻心,喝道:“严卿这是何意?本宫早告诉过你,陛下龙体有恙,有什么事儿,冲本宫来!”惹尘也唬了一跳,忙劝道:“长姐。”舞雩道:“你回去,本宫自会给你一个交代。若误了灾情,本宫提头谢罪。”
严氏道:“严某替冀州子民,谢过长公主隆恩。”惹尘终究忍无可忍,不顾舞雩嘱咐,出声问道:“严卿略站一站,朕有话请教。”严氏道:“严某不敢,陛下请讲。”惹尘道:“爱卿自表与朕同心同德,却不顾朕有恙在身,言语锋芒,是为‘不忠’。殿前咄咄逼问朕之胞姊,是为‘不孝’。……”舞雩不等他说完,忙喝道:“皇帝!”惹尘道:“长姐,你让我说。”舞雩道:“够了!”严氏道:“陛下怪罪,严某无话可说。到底是严某福薄,不能长久服侍陛下。”说着作拭泪状。舞雩忙起身道:“严卿错会陛下之意了,请回去罢。”说着命向心。严氏谢恩,行礼退下。
惹尘不解长姐苦心,傻傻问道:“长姐为何不让我问着他?他也忒放肆了些。”舞雩道:“本来没事,何苦再闹?眼下赈灾是正经。”接着叹道:“俗语有云:‘春正月雷,民不炊,为丧为疫。’先时冬雷响,我就知道不好,如今可不是应验了?只怕还有瘟疫,百姓的日子可如何过下去?”说着又沉重叹了两声。惹尘想蠲了赋税,舞雩却道:“兵马已动,粮草如何能短?罢了,这事还须从长计议,我想先从别处拨一百万两银子给冀州,你瞧着怎么样?”惹尘道:“各项银两都有用途,一时间上那里去弄这么多闲钱?”舞雩略想了想,宽慰道:“你好生静养,这事尽管交给我。”惹尘不肯,舞雩劝道:“不要多想,我自有法子。”
惹尘知她再不肯说的,只好不问,心内却不能当真放下不管,内外交攻之下,病势反而不好了。舞雩这些日子本就体亏,加上这一件,几乎没要了命。略好一些,就拖着病体进宫照顾兄弟,把身边亲近人的心都操碎了,又不好劝,倒都变了哑巴。
这天,明煖前脚回了太医院,长公主府的人就偷偷从后面传进话来,说长公主身上不舒服,让去瞧瞧。明煖遂提了药箱赶到府上,进屋,隔着大红绣幔替舞雩瞧过脉,舞雩遣出屋里众人,拨幔走了出来。明煖扶她在炕上坐下,舞雩说自己头上每每像针扎似的疼,是怎么了?明煖早打听清楚了近事,知她又作贱自己的身体,气就不打一处来,可转眼又见她气色这样差,到底不忍心。半真半假哄过她,开了几服药,交给赌书,再进去,就见她已半寐,叹息一声,轻轻推醒。
舞雩揉一揉眼睛,微笑道:“见笑。”明煖叹道:“何苦来呢?有些话我都说累了。”舞雩道:“明煖,我想你说的是对的,我亦有所不能。”明煖道:“天亦有所不能,何况你我?说罢,遇着什么事儿了?”舞雩苦笑道:“我要钱。”明煖问道:“多少?”舞雩道:“五千两。”明煖道:“什么时候要?”舞雩道:“就要。”明煖笑道:“好。”舞雩见他一句不问,不禁起疑,正要说话,却猛咳起来。明煖忙了一阵,说道:“你放心。”舞雩道:“好。”明煖遂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