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一夜严喜服侍昭宁睡下,半夜听见主子要水吃,倒了一碗来,却呼唤不醒,唬得直掉眼泪,忙走出来找景从。一时丫头们都知道了,几个人忙着去请阴姑,苏晴哄着严喜。却是连日多思多念、夜不安枕,加之暑气侵体,才致发热。景从听了,稍稍放下心来,道:“夜深了,烦你走这一趟,这些钱打酒买点心吃罢。”阴姑谢过,景从亲自送了出去。这里如玉、苏晴、石彩儿轮流上夜。景从不放心,亲自取药来煎,旁人再插手不得。
官鼓由三挝至四至五,渐急以趋晓。如玉心里只是火烧一般,焦的睡不着。赤身坐在床上,牡丹衾轻掩春色,两手胡乱抓梳着青丝,一味望着银灯发呆。一听房门响处,忙抬头去看,见是景从回来,忙要问什么。景从摇头止她,缓缓走去弯腰拾起地下的纱衾,压在靓儿身上,伸手一摸,靓儿额上汗津津的,便用手帕子替她揩拭。靓儿因低低呻吟一声,翻身向里又睡沉了。如玉披了一件素纱披风走过来,掀开翠帱,在床沿上轻轻坐下,帮着把靓儿的红绫兜肚系上。
苏晴醒了,翻身坐将起来,伸手向春凳上取了扇子,轻轻扇着。景从往炉内添了蚊烟,催促姐妹们睡觉。如玉畏热不肯睡,又怕景从唠叨,便闭眼装睡,因苏晴在一边扇凉,竟不知不觉真睡着了。
一宿无别话。清晨,如玉被汗渥醒,半寐不寐间听见苏晴说:“先有一连几年的大旱,今又大涝,我很知道你,为这个,你心里早拿定了主意。公主心高气傲,只怕不能依你,你悄悄的别惊动第三个人,这还妥当些,否则倒彼此辜负了。”景从叹道:“公主不是食古不化、讳疾忌医的人,只是知道了多添一桩心事,反加重病势,这便不是我的本意了。”苏晴道:“依我想来,一杯水救不下一车柴火,公主尚且不能,你又何须散尽私蓄?莫说厚禄美名,而今只怕你成了东郭先生了。”景从笑道:“何苦说这话?只求心安罢了。”
如玉听到这里,气不过,一脚蹬开锦衾,靸着鞋便走过去,倚门冷笑道:“你还真是‘地狱不空,我不成佛’了!”苏晴唬了一跳,忙起身笑道:“你醒了。”如玉推开她,接着说道:“如今这世道,只说'不关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又有'各人吃饭各人饱,各人出路各人找',别人生死,与你何干?要你充佛祖,逞好人。”苏晴道:“少说两句罢。”如玉道:“我偏要说。姐姐也不想想,自古忧国忧民的几个有好下场?就是图美名儿,也轮不到我们;就是为了娘,也不能够可怜那起畜生。”苏晴急得上来拦阻。
景从却只道:“不许嚷。”如玉赌气抱胸不语。一时彩儿来问是怎么了,景从道:“公主醒了?”彩儿道:“早起来了。谁知你们都不过来,只在这屋里闹,所以我来瞧瞧,总不叫公主问着我。”如玉闻言赶上来道:“既是刚好些,如何不劝着公主?你来寻我们,无非分去自己身上的责任,也忒自利了些。”彩儿听了,不觉红了脸,扑簌簌滚下泪来。景从见此形景,忙拉如玉,劝道:“姐妹之间说话,何必这样刻薄?我劝你把烈火性子改改罢。”又向彩儿道:“你玉姐姐为我们拌了两句嘴,迁怒于你,你莫往心里去,改日要她向你赔礼。”彩儿哭道:“景姐姐素日待我们极好,你劝我,我不能再说什么。只是她拿我出气,这算什么?”苏晴一面替她拭泪,一面劝道:“好妹妹,八公主有东西给你,随我去取罢。”靓儿也赶出来,道:“姐姐们只管闹,可是叫公主不能安静了。”这才将几人劝开。景从忙梳洗了过去。
昭宁挽一个椎髻,正在那里翻箱子。见她来,便问道:“去年宋国进贡的一对螺钿梳函,你收起来了么?”景从道:“在象牙雕花镜奁的抽屉里。”昭宁道:“下月初七是户部林尚书的妹妹十五岁生日,偏姑娘一连数月病在床上。我曾在医书上读过一味药,知道了人的头发亦可治病,便想起来这东西,虽不至于怎样,聊表心意。他们寡母孤儿,又在京中,难免人情艰难,多不得已,要在贺礼上加添一些金银为是。这里正备妹妹们的七夕节礼,索性叫他们照单子多备一份送去杜家,就说是七公主送杜小姐的。”
一语提醒了景从,忙道:“太子爷昨天来过,公主不在,爷就到七公主那里坐了一回。”昭宁道:“有什么事?”景从摇头儿。昭宁道:“罢了。风口里几盆茉莉花都败了,打发人换了去。这瓶子木瓜酱你亲自送去给七公主,嘱咐松枝,二十七那日用枸杞子煎汤替七公主沐浴。”景从一一答应了。
劝道:“政教大事我不懂得,这屋里的小事你且节省心力,让我替你代劳才是。”昭宁微微笑道:“自分府,三年间多亏你照应。”景从道:“公主宽柔。当日母兄因无钱偿债,将我当市卖身,幸到了公主这里,十数年没受一日委屈。古人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何况再生大恩。”正说时,如玉捧药进来,景从便出去打发司夏等人往各府里送东西。
至于林家,得了大公主的赏赐,谢恩不尽。中有瑟二十六弦,林母遂命怀禄叫了小姐来。莘莘正为无可心乐器赴五公主之约而苦恼,今得了这个,她又是个好乐的,欢喜自不必说,更有一层,也将心中那不可言说的担忧迷惘消除了。因问母亲:“我听说当今太子貌似钟馗,形比侏儒,当真么?”林母闻言登时色变,道:“休胡说!”莘莘又道:“若果真,金姑娘姿容美好,配他实在可惜了。”林母道:“他二人自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倒是你,几番出口无礼,定是身边的大丫头挑唆的,不如趁早打发了出去,免得日后生出更大祸事来。”飞云等听说,忙跪下求饶。
林母原非真心理论,只吩咐将大公主赏赐的缎子拿出两匹,为太子与金小姐结婚预备做衣裳。莘莘冷笑不语。林母叹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但你父亲早逝,留下我们孤儿寡母,早年如何艰难你也是亲历过的,幸而你哥哥还成个人,可远在冀州无指望,我膝下惟一可依靠的只有你了。金小姐乃太子妃未来的皇后,你与她本就是好友,如今只是让你常往来走动,并不算辱没你。想将来,她或许能保得咱们林家的富贵,于你哥哥的仕途也多助益。”莘莘闻言先唬了一跳,却非那事;又听了这一篇情切断肠之言,因滴下泪来。林母亦悄悄拿手帕擦眼泪。
一时有执事者来回话。莘莘郁结了一段痴情在心里,便闷闷的回房去了。下回分解。